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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14 14:5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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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塔

 

                                 塔 (节选)

                                  余光中

 
一放暑假, 一千八百个男孩和女孩, 像一蓬金发妙鬘的蒲公英, 一吹, 就散了. 于是这座黝青色的四层铁塔, 完全属他一人所有. 永远. 它矗立在此, 等待他每天一度的临幸. 等待他攀登绝顶, 阅览着不能算小的王国. 日落时分, 他立在塔顶, 端端在寂天寞地的圆心. 一时暮色匍匐, 万籁在下, 塔无语, 王亦无语, 惟钢铁的纪律贯透虚空. 太阳的火球, 向马利兰的地平下降, 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 频震于乌鸦的不谐和音. 鸦声在西, 在琥珀的火堆里裂开. 西望是艳红的熔岩, 自太阳炉中喷出, 正淹没当日南军断肠之处, 今日爱森豪威尔的农庄. 东望不背光, 小圆丘上, 北军森严的炮位, 历历可数. 华盛顿在南, 白而直的是南下的州道. 同一条公路, 北驶三里, 便是盖提斯堡的市区了. 这一切, 这一圈连环不解的王国, 完全属他一人所有.

第二天, 他起得很迟. 坐在参天的老橡树下, 任南风拂动鬓发, 宿醒中, 听了一下午琐琐屑屑细细碎碎申申诉诉说说的鸟声, 声在茂叶深处渗出漱出. 他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好听的鸣禽, 也从未像那天那么想家. 他说不出是知更还是画眉. 鸣者自鸣. 聆者欢喜赞叹地聆听. 他坐在重重叠叠浓浓浅浅的绿思绿想中. 他相信自己的发上淌得下沁凉的绿液. 城春. 城夏. 草木何深深. 泰山耸着. 黄河流着. 东方已有太多的伤心, 又何必黯然, 为几个希腊太妹? 他想起, 好久, 好久没接触东方的温婉了. 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 他幻想, 自己在抚弄一只手, 白得可以采莲的一只手. 而且吟一首念奴娇, 向一只娇小的耳朵, 乌发下的耳朵. 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

但在回去之前, 他必须独自保持清醒的燃烧. 就如那边的北极星, 冷静地亮着, 不失自己的方向, 且为其他的光, 守主一个定点. *夜色*(禁书请删除)部署得很快, 顷刻间, 恫吓已呈多面. 从鼠青到黝青到墨黑. 但黑暗只能加强星的光芒. 星的阵图部署的更快, 在夜之上, 在万籟之上之上, 各种姓名的光, 从殉道的红到先知的皎白透青, 一一宣布自己的方位. 他仰面向北, 发现大熊和小熊开阔而灿明, 如一面光之大纛, 永不下半旗, 那角度, 比国内所见的高出许多. 抓住冻手的栏杆, 他感到金属上升的意志和不可动摇的力量. 他感到, 钢铁的生命, 从他的掌心,脚心上升, 如忠于温度的水银, 逆流而且上升, 达于他的四肢, 他的心脏. 在一个疯狂的豁然的顷刻, 他幻觉自己与塔合为一体, 立足在坚实的地面, 探首于未知的空间, 似欲窃听星的谜语, 宇宙大脑微妙的运行. 一刹间, 他欲引吭长啸. 但塔的沉默震慑住他. 挺直的脊椎, 纵横的筋骨, 回旋梯的螺形肠, 挣扎时振起一种有秩序的超音乐. 寂寞啊寂寞是一座透明的堡, 冷冷地高, 可以俯览一切, 但离一切都那么遥远. 鸟与风, 太阳与霓虹, 都从他架空的胸肋间飞逝, 留下他, 留下塔, 留下塔和他, 在超人的高纬气候里, 留下一座骄傲的水晶牢, 一座形而上的玻璃建筑, 任他自囚, 自毁, 自拯, 或自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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