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父子两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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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父子两条路
刘诚龙
魏晋七贤中的嵇康,出身高贵,关系资源尤为丰富。他是曹操的侄孙女婿,嵇康时代,曹操虽死,但余威还在,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循着这层关系去爬官,那是一张通行证。皈依体制,去过锦衣玉食的官宦生活,对于嵇康,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太容易了。但是,嵇康采取了一种“反叛”的姿态,与其他名士一起发动了一场“不合作运动”。不但不当“公务员”,而且连“国营工厂”都不进,只是在洛阳郊外开个“铁匠铺”,当“个体户”。当“个体户”,本来无所谓,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真是好汉。但嵇康应该明白,在中国当“私营企业主”或者说“个体户”,那是需要保护伞的。人家是没有保护伞都要去找,嵇康却是保护伞主动来保护,他却不要。在洛阳城里当了大官的钟会,带领各个部门的人来给嵇康挂“重点保护”的牌子,来为他“现场办公”,给他优惠政策,他却连睬都不睬。待人家要走,甩出一句冷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大官钟会哼了哼鼻子:“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像嵇康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按常理,他应该教育后代继承自己的“遗志”,传承自己的“衣钵”,发扬光大自己的节操与风骨,让子孙也当个响当当的硬骨头。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嵇康在临刑的前刻,写了一篇《家诫》给10岁小儿嵇绍,教育他千万不要学他的样。其诲语谆谆,洋洋千言,其“精神实质”概括起来就是:不能当硬汉,只能当软蛋。他教嵇绍:领导送人时,不要跟在后面,因为将来领导来给别人穿小鞋时,别人会怀疑是你煽的阴火﹙这是嵇康吗?嵇康什么时候跟领导在一起?他天天打铁,领导来看他,他睬都不睬,会有机会跟领导一起?﹚;他教嵇绍:公款酒宴,碰到有人争论,不要在旁边看,要走开﹙这是嵇康吗?嵇康就是嘴巴管不住,经常发表时评,经常与组织唱反调﹚;他教嵇绍:别人劝你喝酒,你即使不愿意喝,也不能拒绝,而是要谦卑客气地端起杯子,一口干﹙这是嵇康吗?人家叫他去做官,他为什么却坚决拒绝?嵇康碰到这样的事搞“不合作运动”,他教子却要搞“不抵抗运动”,不但不抵抗,而且要接受﹚……
苏东坡也曾为他与爱妾朝云生的孩子写过一首诗,也是教儿子别走他的覆辙:“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聪明的爹,却希望生一个“哈宝崽”,是真的这么想吗?这里,东坡先生既有对自己儿子的祝福,更多的是自嘲、牢骚。而嵇康不像是发牢骚,似乎是出自内心的、对孩子语重心长的教导。他教育孩子不要再当嵇康第二,要当就当像李莲英之类的人,“李莲英之惟一长处,挥霍应酬,得人欢心。”一言之,就是把自己的头放下,去给人家当屁股坐。嵇康希望儿子阉割“骨气”,去服从统治者,去服务统治者,从而换取安稳的生活,过上幸福的日子,至少不会像他一样被当朝所不容,被砍头。
我并不怀疑,嵇康对自己所坚守的人格有所动摇;我不怀疑,嵇康对自己认定的信仰有所改悔。我相信的是,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大爱,几乎每个父亲,在儿子的幸福面前,都有可能向现实低头,向生活投降,向自己痛恨的丑恶输诚。而他本人呢?不,坚决不!他本人说不,而且坚决说不,却让儿子说是,千万说是,这就是父亲对子女的爱!这里呈现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气象与割喉滴血的悲壮情怀。
嵇绍果然听了老爸的话,皈依到了体制内,他没了半点“造反”心态,有之,全是一种“忠奴”禀性了。他后来服侍晋惠帝,就是那个听到青蛙叫就问大家“是为公鸣而是为私鸣”史上最傻的皇帝。而他对这个傻瓜皇帝的忠诚与他老爸对司马帝家的反叛一样出名:河间王与成都王起兵叛变,京城告急,晋惠帝与成都王交战于荡阴一带。不料晋兵兵败如山倒,随驾官员们各自保命,卫兵们更是跑的跑、逃的逃。唯有嵇绍,独自护在皇上的身边,用身体挡住了雨一般的流箭,一时间,鲜血泉涌,嵇绍倒在了血泊中,惠帝得救了。
嵇绍肯定是过上了一段好日子的,把主子侍候得好,当然有一杯残羹喝的,但这时候的嵇绍能够不死吗?他在这时若跑了,没战死,主子胜利了,会放过他吗?嵇绍替主子去死,嵇康被主子杀死,这两父子,都是因帝而死,“等死”乎?不,一个是英雄之死,一个是忠奴之死,一个死如泰山,一个死如鸿毛。嵇康没想到吧,在命运不能自主的时代,不但为自己设计的自由与独立之路走不通,为儿子设计的平安而庸常之路也是走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