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族首苏曼殊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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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族”是“体制”催生的一族，没有月薪制，哪里会有月光一族呢，一月薪水领到手，一月就花个精光，所谓是，再富也不富一个月，再穷也穷不了30天。人谓，月光一族是市场经济孕育的人类新品种，其实，这既非市场经济所育，也谈不上是崭新的新人类，因为，一，月光族最少在30天内，是计划经济的，怎么捱也要捱到月底；二，月光族古已有之，谈不上太新，而且更甚矣者，是“日光族”。据鄙人的“非正式考证”，月光族应该起自于日光族，日光族起自于谁呢，想来当是清末民初的苏曼殊。

苏曼殊有一半血统归属于日本。曼殊非其本名，是其皈依佛教后所取的法号，幼名子谷，后名元瑛，早年在日本谈恋爱，爱得深切，所爱病亡，所以削发为僧，然则，俗已非俗，僧也不是僧，其诗书琴画，样样皆通。所谓是：“工诗善画，握笔成文，演为小说，亦清丽可读，佯狂放浪，不矜小节，风流儒雅，有名士风。”人特别聪颖，博学多能，梵文以及英、法、德、日诸国文字，无不精谙。像他这样，一生食禄虽不比邓通，但想必无忧了。而实际呢，却是饱是一顿饱的，饿却饿得卧床不起。

苏曼殊是画家，作画可以糊口，但他作画不卖钱，向他求画，他若应诺，则无不兑现，而兑现时，你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东西也不能回礼，你一话不说，兜起来走，可矣，如果你“谢谢、谢谢”，谢个不休；或者你一手接画，一手交钱，那么，事情就坏了：“若感于盛意，见于言词，语未出口，而曼殊已将画分为两半矣。”曼殊作画不要钱，他再穷也不会向人讨钱，也不向人借贷，“囊空如洗，不称贷友人”，但是，你如在其他场合给他钱，他二话不说，收了。而收了，你也别指望他会还你。“有周济者，受而不谢，亦不复偿欠。”再多的钱，他也马上用完。“偶有所蓄，便谓若炸弹在囊，必欲去之始快。”钱兜在身上，好像是兜颗炸弹，火烫着一般地要出手。

有回，有朋友来见曼殊，就给了他纸币数十元，钱一到手，他就兴冲冲地到街头商家去买蓝布袈裟，从袋子里抓出一把钱，拿起袈裟就走，这些票子都是大票子啊，商家喊：先生，还要找您哪。曼殊和尚头也不回，派头十足地摇手：“不用找了。”一路奔去，奔到家里，友人再看其袋子，却是空空如也。买袈裟其实并没花光的，而一钱不再有者，是因为曼殊倒披袈裟，那些票子在他一路奔跑中，一张张飘落而出，如天女散花，散在马路上了。

苏曼殊特喜抽雪茄，他读英美小说，每读到有雪茄字样，就在书眉加上批注，“雪茄，雪茄，又是雪茄！”似乎一见雪茄两字，就犯烟瘾，就喃喃自语，不胜其状。有回在日本，雪茄烟瘾犯上了，而兜里不名一文，他就走到店家，张开大嘴，从口里拔出一颗金牙来，当烟钱付。“至敲落金齿，付质以买吸之。”而有回在上海，曼殊收到了300元的稿费，当时也算是巨款啊，有钱的日子，曼殊过得特爽，呼朋唤友，天天上馆子，香车美食，不在话下。有人向他打问上海的出租车价格，他说起步价是八元，旁人大惊：“吾人雇车，日仅三元，君胡此昂？”别人是租一天车，都只是三元，他却坐一程，却三倍之，为什么？因为有钱了的曼殊和尚不坐一般车，坐车不是一般车，非豪华车不坐！如此花钱，千元也罢，万元也罢，一日两日，自然囊中羞涩了，所以，听说曼殊得了300元的稿费， 杨爽斋先生闻讯赶来，准备打个秋风，迟了，苏曼殊已经花了精光，杨先生大讶，曼殊领到稿费还没出三天，怎么就没有了呢？杨先生以为曼殊是月光族。误矣，曼殊是日光族。

有钱，做死的用，做死的吃，没钱呢，那就做死的饿，做死的熬，这就是曼殊。曼殊住在上海的时候，常常是十点钟才起床，袋里有钱，则买一大笼小笼包，一口一只，死死地往肚子里塞，塞不进了还是塞，塞得连走路都走不了，那么，就睡吧，睡得昏天黑地，三天三夜不起来，“腹胀难受，则又三日不能起矣。”

一日只管一日，今日事，今日毕。然则，人生不单只有今日，更有明日啊，而明日却是何其多！曼殊今天的钱今天花了，明天怎么办？他的独门绝技是：睡！他念的超度之经是一字经：饿！睡在床上挨饿。有日，有朋友自远方来，看到曼殊已是“断炊数日”，睡在床上“偃卧呻吟”，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不已，想来也是饿得够呛，“吾迟来一步，君为饿鬼矣。”朋友马上给他买米买菜，做了一顿佳肴，让曼殊吃了一顿饱的，末了，又给了一百大洋给他。仅经旬日，再来探视，又看见他睡在床上，饥寒交迫，婉转呻吟，又挨饿了。其友惊骇曰：“君欲绝食自毙耶？”曼殊答曰：前些日子得你大钱，我饱了好几天，吃饱了，有劲了，我兴奋得很，上了街去，看到一辆自动车，“构制绝精美，好之，购置家中。又遇乞人，不食三日，倾余囊以献。”莫说曼殊是挨饿人，更有挨饿胜曼殊者，所以，曼殊就倾囊而出，全部慈善了，这当然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曼殊又不会开车，买车干什么呢？朋友就问：“君未习乘坐法，购车奚为？”曼殊答道：“无他，从心所欲而已。”

《意林》2009年2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