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源不是她的真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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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源不是她的真姓名
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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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凝视这位留日中国女孩的身影时,禁不住产生一种心颤的感觉。
这些简单的经历里有着某些深刻的东西,那是些什么呢?
秋叶源不是真名,是她在东京住的地名。
她是日方为我们访问团请的翻译,每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早上,她会说,我从秋叶源来。晚上,她告辞说,我回秋叶源去。我们就称她秋叶源。
秋叶源是个道地的中国女孩。但从外表看,她实在已经是个完整的日本女孩了,化着典型的日本妆。
她像真正厌倦了豪华的现代日本人一样,穿着素淡的灰色衣裙,裸着白杨树干一样挺拔的腿。脖子上挂着一串很粗糙的银项链,潇洒而傲慢。我们同秋叶源处得并不愉快。
第一天,她就对我们说,中国人要学会微笑,不论日本人说什么,你得微笑着面对他们。
我反驳她:难道日本人说得不对,也要微笑吗?
她说,微笑并不表明你赞成他的观点,只是表明你的一种善意。你可以反驳他。微笑着反驳他,同样有力量。
但秋叶源只对日本人微笑,对自己的同胞却经常冷面相对。
比如我们在新宿地铁站,规规矩矩地站着等她,秋叶源一路小跑拿着票走过来,我们像见了亲人一般迎上去,没想到她却说,谁让你们站在这里的?我让你们在地铁站等我,这么拥挤的地方,等人必须要站在一旁。我们面面相觑,只有一声不吭。但从此深深记住了,在日本,停留时一定要让开通道。
日方邀我们到一处精美的火锅城用餐,有各式各样的品种以供选择。
日 方小姐将菜单递给我们,礼貌地请我们点菜,菜谱当然都是日文的。我们看不懂,就转手塞给秋叶源,请她翻译,她面无表情地报出一系列陌生菜名,听得我们一头雾水。
连日来西餐日餐灌了一胃,看到这种酷似中国涮羊肉的火锅,大家很想借机重温一下家乡风情,于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陪同前来的日本小姐非常安静地听我们争论。当我们好不容易达成统一意见之后,那小姐仍是蜡人一般无动于衷。我突然发现,我们所有的争论都是对牛弹琴,因为秋叶源根本就没有把我们的话译给日方小姐。
秋叶源看着我们。
等我们再不说什么了,她对日方小姐简短地说了句什么。小姐响亮地应了一声“哈依”,飞快地向侍者报出菜名。一直耐心地守候在一旁的服务生,像得了特赦令,一个箭步跑下去操作。不一会儿,抱上一个极大的火锅,原来这是日本最负盛名的相扑火锅,类似我们的什锦火锅外加生猛海鲜,香气四溢,煞是精彩。
我们一时大悦,马上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用日本特制的超长筷子,在相扑火锅里翻江倒海搅个不停,大快朵颐。
正当我们吃得热火朝天时,我突然发现秋叶源小姐不见了,急问日本小姐。但日本小姐永远以无声的微笑注视着我们,才感语言不通真是痛苦的事情。
好在过了一段时间,秋叶源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只是脸色通红,好像赶了很远的路。
当我们尽兴地吃完,赶往事先安排好参观的博物馆时,才发现时间已经晚了。
我们忙着向已等候在那里的东京都官员抱歉,官员却说,没关系。知道你们非常爱吃我们的相扑火锅,我们很高兴。
日本人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我抽了一个空当,悄声问秋叶源怎么回事。她说由于你们的争论不休,使我们整整耽误了15分钟时间。而这在安排中是没有规定的。因为东京都的官员已经出动迎候我们,使用其它工具联系不上了,而且也不礼貌。我就利用你们吃饭的时间,先跑到这里解释了一下。别叫他们觉得咱们中国人没时间观念。
我感动了,但又讪讪解释:点菜用的时间是长了一点,但主随客便,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想秋叶源纤巧的眉毛瞬即立起来:什么常情?光听菜名就能点菜吗?你们初来乍到这里,不知道深浅。我轻轻辩解了一句:我们这种人,有的时候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
秋叶源笑了:直觉?日本不是一个凭直觉就可以了解的国家,比如我问你,你觉得日本人是不是彬彬有礼,接待很周到?
我连说,是啊,他们事事想得很细致。秋叶源说,但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的脸并不代表他们的心,比如刚才那位陪同的日本小姐,她向你们征求吃什么,其实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她就把这顿饭的菜单决定下来了,征询不过是一个样子,你们却当了真。日本人办事很精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得非常周到。哪怕看上去很小的一件事,都是各种利益均衡的结果,特别是经济上的核算。依我这几日看,日方对你们的接待十分高规格,日本小姐为你们点的菜,是那个店最拿手最昂贵的。日本人就是这样,假若他真心为你着想,那他就会千方百计把事情做好,你就尽管放心。假若他有自己的小算盘,那你说破天也是没有用的。所以你们就真正的客随主便好了……
正说着,到了一处小小的街口,其宽度也就相当于北京城的小胡同吧,却也设着红绿灯。日本的红绿灯转换很慢,这里不是繁华市区,寂静的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之后便是长久的冷清。
我们虽知道日本的交通规则很严格,但见路旁的日本行人也耐不住了,不理睬禁行标志毅然过路,也就跃跃欲试。刚一迈腿,就被秋叶源狠狠地拽住了。
你们干什么?你们对这里的地形熟吗?日本的司机同中国不一样,中国人懂一慢二看三通过,知道有人会在红灯时横穿马路,所以他们总是小心翼翼的。日本司机脑子里就没这根弦,他们的车又好,无级变速,跑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撞到你跟前你都发现不了。而且日本有规定,凡是因不遵守交通规则出的人命,一律无赔偿。
在十字路口听一位窈窕小姐颐指气使地谈论死亡,真是晦气。于是大家自我解嘲道,死就死了呗,好歹也做一回洋鬼子。
没想到秋叶源一点不懂得幽默,粉脸变色道,如果有人死了,在我工作期间发生的事故,是我的耻辱。
说着,她回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我始终认为——我们中国人的命,比日本人更宝贵。
秋叶源十分年轻,嘴角额头却已有了极细碎的皱纹,这是敷多少粉也遮掩不住的真实。
每日被她率真的指教着,我想她一定也是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一天,便冷不防地问她,你在无人的时候,一定眉头紧锁,满面倦容。
秋叶源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的脸告诉我。能同我讲讲你自己吗?
秋叶源停了片刻,说,我就不讲最初了,无非是打工吃苦,除了非常有背景的人,我们都是从寿司店洗碟子开始。自费留学生的开头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结尾。在日本挣钱很容易,许多人就拼命地挣钱,挣钱是有瘾的,他们已经忘记初衷。我也挣钱,但只要挣够了学费就罢手。我成绩优异,这些年从日本人手里总共拿到了500万日元的奖学金,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严肃地点点头。这些钱相当于5万美元。
我正在写博士论文。秋叶源脸上漾出纯真的笑意。我迟疑着说,你的论文一定很专业,很精彩。
她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的论文选题比较偏,资料又很缺乏,写得颇艰辛。这是秋叶源同我们相处中惟一的一次叹息。
我换了一个话题,说通过这些天的相处,我发现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你说的许多话对我们都很有帮助,只是你为什么不能用和蔼一点的口气说出?那样效果可能会更好。
秋叶源又恢复了冷着脸讲话的常态说,我除了给你们当翻译,还给其他很多个团当过翻译,你同他们好声好气地说话,他们根本就不听你的,我这样做,是为了不叫日本人笑话我们。我问:学成之后,你还会回中国吗?秋叶源莞尔一笑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回中国吗?我同中国人的思维,已经有了太多的分歧。我说,你的意思是做一个日本人了?
她严肃起来说,做哪国人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有知识和真理。你说是吗?
我说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这一小半是出于我的职业习惯,一多半是一个年龄较长的女人对一个女孩的关切。你有男朋友吗?
她很爽快地答道,有啊,他是一个日本人。我们有可能结婚也可能不结婚。就是结了婚也很可能离婚,因为我们个性都太强,三分之二是天使,三分之一是魔鬼。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秋叶源说,你不必说让我找一个温柔的爱我的男子。那样的男人吸引不了我。我宁可结了婚再离婚,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婚姻对我有魅力却没有相应的杀伤力。婚姻可以离我而去,但事业会紧紧追随着,永不背叛。面对这样的女孩,你真的无话可说。
两天后,秋叶源在为我们导游的时候脸色煞白,几近昏厥。我忙搀扶着她休息,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虚弱地一笑说,不要紧,只是困。你昨天睡了多少觉?我问。我昨夜一分钟也没睡。一直在为一家电脑公司赶业务,我在那里打工。你白天当翻译已经够累的了,晚上为什么还不休息?你不是说不为挣钱上瘾吗?我忍不住责怪她。
秋叶源说,我为中国人导游当翻译是不要钱的。晚上要是不做工,就没法维持学业了。
那一瞬,我的心为之颤动。
告别的时候终于到了。她依旧穿着短短的裙子,只是脚上已换了一双小皮靴,显得一种坚实的灵巧。她说,10年以后你再来日本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是位名律师了。我吃了一惊说,你要改行吗?
她说,是啊。日本的律师是最难考的,能考取律师资格的,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四吧,这不是一般的百分之三四,应考的是全日本最优秀的大学毕业生。我预备用5年时间试一试。有人说日本社会是铁板一块,外国人很难打进上流社会,我不信。10年以后,你再到日本来的时候,我们会在我的律师楼里见面。
我看着秋叶源小姐十分年轻已经显出某种沧桑的脸庞,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这并不是完全相信她的话,只是欣赏她说这番话时的勇气。
《意林》2009年1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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