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屋檐下,有我那打工的老父
阿贵
如今,64岁的他仍在异乡做着民工。
儿时,每当我遇到困难时,父亲就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句话来鼓励我。没想到,父亲在天命之年后,不到十年间,却几乎遭遇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伤痛。面对人生噩运,父亲日渐佝偻的身躯里,却包裹着一颗从不向命运低头的心。
2000年6月,新婚不久的我接到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34岁的大哥患上了绝症,且是晚期。
我马上联系医院,因是癌症晚期,医生说,即使手术后,大哥的生命也只能延续一年。
那段时间,父亲日夜守护在大哥床边,取药喂饭,端屎端尿,我多次去医院时,父亲都俯在大哥的床边睡着了,皓首白发,让我酸楚得直想落泪。
一年后,大哥离开了人世,留下了哭天抢地的妻子和两个正在读书的儿子。父亲忍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每天,他都默默地下田劳作,日夜操劳。可在他刚强的外表之下,谁能读懂他一颗破碎的心呢!
2001年12月的一天,父亲从老家再次拨通了我的手机,说:你母亲患上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
一时,我想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父亲,父子在电话里静默了许久,默默地挂了电话。
我火速赶回老家,张罗着在县人民医院为母亲进行了手术。医生仍残酷地重复着大哥手术后的那句话:回家好好静养吧,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母亲回家后,父亲除了下田干活外,都在母亲床前。母亲与父亲同年同月出生,身世凄苦,为了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未能享一天清福,却又罹患绝症,怎不让父亲痛断肝肠!
为了不让母亲太痛苦,父亲经常含着泪水给母亲注射杜冷丁,把止痛片碾碎,和着水给母亲喂进去。从来没做过饭的父亲学会了擀面条,烙饼,炒菜,为母亲到县城买来她想吃的东西。每次我回家探视母亲,只要父亲远离一会儿,母亲满眼都在搜寻父亲的影子,眼神里充满了依恋和渴盼。
一年后,59岁的母亲走完了她的人生苦旅。痛失长子,又送走了发妻,父亲苍老、憔悴得让人心疼。
家里欠下上万元的债务。父亲没有时间悲伤,整日泡在田里苦扒苦做,他的背佝偻得像个问号。
然而,不幸又一次袭来。2006年9月的一天,在县第一高中读书的大哥的儿子突然瘫倒。侄子患的是强直性脊柱炎,如不及时诊治,后半生将面临瘫痪的命运。
饱经苦难的老父已没有一滴眼泪了。
由于无钱医治,侄子被接回了家,心智尚未成熟的他遭此重创,心灰意懒,天天对着房顶发呆,不发一言。父亲安慰他:“孩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们一起想办法,只要有希望,我们就争取!”
父亲每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县里乡里四处求助。当地一家报纸报道了侄子及父亲遭遇到的坎坷命运后,一家医院伸出了援手。
在侄儿住院治疗的半年中,父亲来来回回地奔波在家与医院之间。为侄子打饭,取药,给侄子谈心鼓劲。每次,我去看望父亲,他看着我担心的神情,总是那句话:孩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家会慢慢好起来的!
苍天有眼,经过半年的治疗,侄儿终于甩掉拐杖站了起来,生活可以自理了。父亲把侄儿送回学校后,脸上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为了偿还债务,父亲在农忙过后,外出打工。6年来,父亲到杭州修过高速公路,到天津大沽港挖过下水道,到河南安阳修过桥,到北京四环道上栽过花草。
父亲的打工生涯注定比别人多了些艰辛。他在浙江修高速公路时,因为年龄太大,被施工方无情清退。我在电话里安慰他时,他达观地说:“没啥,就当到杭州旅游了一次!”在天津大沽挖下水道时,他和年轻小伙子干着一样的活儿,每天收工后累得躺在工棚里都不愿意起来。当我在电话里劝父亲要顾惜身体时,父亲笑着宽慰我说:“孩子,没事儿,这活儿对爹来说不算重!”
去年8月,我服务了近10年的单位,找借口把我和一些老员工给清退了。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我选择了走司法程序。父亲得知消息后,隔三岔五打来电话,每次,他挂电话前总不忘说上一句:“孩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找个地方,从头开始吧!”父亲这句说了一辈子的话,让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触动: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尚能积极面对命运带来的伤痛,我人生中的这点小波折,又算得了什么?
今年春节,在外打工的父亲平生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年三十中午,父亲喝了二两白酒后,乘着微醺的醉意给我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孩子,别担心我,超市里啥都能买到,城里过年比咱家热闹。前几天,我把攒的两千块钱寄回了家,把你娘当年生病时的欠款还上了。人活这一辈子,沟沟坎坎谁都免不了,爹还是那句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每次走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那些游走在城市边缘的打工人群,尤其是像我父亲年龄一样大的老人,总要多看他们几眼。因为在异乡的屋檐下,也有我打工的老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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