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难过
妈妈终于在2005年2月1日(阴历十二月二十三,小年)的凌晨三点半去世。那一天,是我一生都难忘的日子。都说病人和老人在年关的时候特别难熬,有年关难过一说。果然如此,那天离春节只剩下八天时间。
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脸上恙着微笑,很是安详。走的时候,我和爸爸在她身旁。妈妈患的是肝硬化,三年前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这个病无法治愈,只能靠药物拖延时间。三年来,妈妈大大小小住过十几次的医院,即使不在医院的时间,也常常要靠点滴和药物来维持。这一次住院,是为了预防在春节期间再犯病提前先调养一下,妈妈对这个年一直很期待。没想到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们几个儿女无法时常守在妈妈的床边陪护,只有爸爸日夜守护妈妈身旁,寸步不离,即使是离开人世也是躺在爸爸的怀里,所以她走得极为平和,以至于我和爸爸都以为她是睡着了,直到她手脚开始变冷,我们才相信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那晚,我和爸爸都楞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医生让我赶紧回家取衣物给她穿上,趁遗体还没有僵硬的时候。我呆呆的走出医院,急急的走在空旷的大街,半夜三点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一种极为恐怖的气氛侵袭过来,“妈妈。。。。。。”我突然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号啕起来,脸上早已泪涕横流,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撕心裂肺,五脏六腑全都揪在了一起,人就要窒息过去。想起妈妈还在等我的衣服,便在夜空中奔跑起来,一路上跌跌撞撞,怎么到家的都不知道。打开妈妈的衣柜,上面挂着妈妈让我给她买的过年穿的新衣服,想起妈妈是一心要和我们过这个年的,我的心又是一紧,赶紧抓起衣服就往医院跑去。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在为妈妈擦洗身子,眼泪却不住的滴在妈妈的身体上。我们默默地为妈妈最后一次更衣,妈妈躺在我的身上,脸上还是微笑着,她的身体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沉重过,我多么希望她只是睡着了啊。我和爸爸颤抖的手怎么也无法帮妈妈把衣服穿好。等为她穿好一切,天也快亮了。爸爸突然想起还没有给远方的姐姐和亲友们打电话,忙拿起手机拨起来,电话一接通,爸爸已泣不成声,只好把电话递给我,我也只说了一句:妈妈走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同样是姐姐嚎啕声,紧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声音。我又拨通了舅舅、阿姨的电话,同样的哭声同样的混乱。
那一天,我们全家的天都塌了!
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混乱的,一会爸爸让我去买些香烛、纸钱来,我跑去到街上,所有的店都没有开门,只能又跑回来;一会又想起还有什么人的电话还没有打,打通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一会医生又让填死亡资料;一个上午还有接不完的亲友打来的问候电话,直到手机没电,只好又跑回家里取充电器。几个姐姐在家里相必也是如此,一会要联系车子赶到厦门来,一会又要联系墓地,还要有人留在家里接待四面八方赶来的亲友,几个小外甥女还要拖给谁照顾几天。。。。。。大家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晕头转向,原本到厦门来陪妈妈过年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直到中午,一切才有些头绪,亮请了假过来安慰我,我的心情也稍稳定些。和她恋爱半年多来,她陪我的时间总比我陪她的多,心里不免有些内疚。这时候最需要安慰的是爸爸,三十多年的夫妻,如今天各一方,又有高血压,我不能让他再有什么意外啊。认真一看爸爸,两眼红肿,一头白发,仿佛在一夜间,爸爸又老了几岁,我的鼻头一酸,又要落下泪来,忙忍住,轻拍着爸爸的背说:“妈妈一定还在这里看着我们,我们不要太难过,你有高血压,不能太激动,不要让妈妈担心啊,让她安心的走吧”。爸爸那里听得进去,一个上午哭一阵,想起什么张罗一阵,然后接着又哭,我真想和爸爸抱头痛苦一场,可是,现在却没有时间伤心。还有太多事情要去做:联系火葬场、联系灵车、到民政局盖章、办理出院手续。。。。。这一切都要由我去做,我不能让爸爸再劳累了。只是,为什么我们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傍晚,等这一切都忙完了,三个姐姐和亲友们也都陆续的赶到厦门,一进太平间,又是一阵哭天喊地,看着他们跪在地上歇斯底里,我却哭不出来了,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这一天已经把我一辈子的泪都哭干了。从凌晨三点到现在,我奔跑在医院、家、商店、和民政局之间,在爸爸、店家以及医生们的面前,我不能哭,可是在当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眼泪就会不由自主的流下来,到没有人的地方,我就会蹲在地上好好的哭一会,然后就要赶着办事去。一天下来,已经麻木了许多。
好友浩特地从福州赶下来陪我,我们曾经一起走过成长的风雨。但这回,在他面前却也没有再哭出来,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分担的,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天,收到不少好友发来的慰问短信,我很感动,他们一直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有了他们,我才能挺过一次次的难关。
第二天,因为亲人们都赶来了,妈妈的后事也有条不紊起来。上午妈妈的遗体要火化,下午运到老家下葬,其他没有赶来的亲友会在家乡等候,二姐夫已在那里打点好一切。为了不让爸爸在妈妈的遗体告别时过度伤心,我们先让几位表哥陪爸爸坐车回去,就由我们几个子女护送妈妈走最后一程。
遗体进火炉前,遮在妈妈脸上的布却意外的滑落了。妈妈一定是舍不得离开,想最后看我们一眼。我上前把布重新为她遮上,看见妈妈脸上的微笑依然栩栩如生。那一刻,我的内心又一次的翻江倒海,三姨把我拖开,说是眼泪不能掉在遗体上,那样对往生者是不利的。随着“啪”的一声,妈妈被推进了熊熊的大火中,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大家全都跪在了火炉前,声嘶力竭任眼泪恣意横流,我抱着妈妈的遗像呆呆的跪在地上,只剩下嚎啕的声音。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一路无语。由于抱着妈妈的骨灰,我必须坐在车子的中间,两边坐着大姐和二姐,三姐坐在前排要陪开车的三姐夫,怕三姐夫太累犯迷糊。上路前,三姨嘱咐我每到一个转弯的路口或是上桥、进山洞的时候必须在心里默喊一声:妈妈请跟着我们,我们上桥了或是我们转弯了,这样妈妈的魂魄才不会迷路。一路上,他们都因为昨天守夜太困忍不住睡着了,我虽也很困却不能睡着。我怕睡着了,没有人给妈妈指路啊。快到家时,二姐和三姐不约而同的说起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妈妈一路上在车窗外朝我们微笑,腾云驾雾的很是祥和。我感到一丝的欣慰,因为妈妈没有迷路。
一下车,二姐夫安排的仪仗队就吹打起来了,亲友们早已在陵园前等候。妈妈的墓地也已经砌好,我们径直走向了墓穴,把妈妈的骨灰下葬。下葬前,姐夫请来一个道士在墓前念念有词,虽然我不迷信,但在此时,却也希望他能帮助妈妈一路走好。由于时间的关系,大家都很疲乏,仪式也比较简单,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怪我们。从陵园回来,二姐夫在我们家的老房子处设了一个灵堂,供亲友们吊唁。
道士说,妈妈走的日子是个好日子。那天刚好也是灶王爷升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烧香,对我们后代也是很有利的。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妈妈的一生都在为我们着想,就连离开日子也一定是她千挑百选的。和父母相比,我们为他们所做的真是太少了。
除夕的前一天,是妈妈离开的第一个“七天”。按习俗,在妈妈离开的七七四十九天内,每逢七的倍数的那天都要有祭祀的活动。考虑到我和三姐都在外地工作,不能赶回来,所以那天要把七个祭祀活动合在一起做完。“头七”那天,姐夫请来了四个道士,在妈妈的灵前又唱有跳的,我是孝子,有许多仪式需要我的配合,在妈妈的灵前跪了一天,任由他们摆布。傍晚,我们为妈妈烧去了许多的纸钱,还有一些用纸糊的房子和家电,那一刻,我希望所有的迷信都是真的,这样,妈妈就能收到这些东西,她在世界的另一头就会衣食无忧。
“头七”一过,就是除夕夜了。
我们在酒店里订了一桌年夜饭。席间,大家都强颜欢笑,频频举杯,杯盏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隔壁桌老老少少欢聚一堂,谈笑风生,甚是热闹,更是衬得我们这一桌萧瑟无比。团圆饭不能团圆,满桌的菜,大家都吃不下,只是喝酒喝酒。如果这个饭是在厦门吃,一定是最热闹的。我提议用最后一杯酒敬妈妈,大家都起立把酒倒在了地上。我们早早离开了酒店,那桌菜几乎没有动过。临走前,我们叫了服务员打包,因为每次在外面吃饭,妈妈总是把剩菜打包,我说服务员会笑话的,她也不顾。而今,妈妈不在,却把好习惯留给了我们。
回到家里,大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的观众已经笑了很久,我们却一直很严肃地看着。客厅里迷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正当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时候,最小的外甥女朵朵突然哭了起来,宏亮的啼哭声冲破了渐渐浓缩的沉寂。二姐惊立起来叫道:打麻将!打麻将!今天是大年夜,不要想那么多了。大家默契地应和。
我们和爸爸凑成一桌,三个姐夫带孩子做好后勤。麻将是妈妈唯一会玩的娱乐活动,但她从不在外面玩有赌注的,只是在家里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会打一角钱一个子,即使是输了也很开心。而今天晚上,大家都想玩大点,一个子五元钱,而且不用纸牌代替必须现付现金。连平日保守的爸爸也一口赞成。晚上的牌风很怪,大家轮着做大的,一会这边有人抢金,一会那边有人金阕,姐夫们也在旁边助威,一圈下来,金阙、金童、三金倒、抢金都有人做过。满桌子的花花绿绿的钞票一会儿涌向东家,一会儿又涌向西家,大家都很疯狂的叫着、笑着,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的声音也嘶哑了。三个外甥女似乎也很兴奋,跟着我们尖叫,十分的刺耳。一圈一圈的下去,大家都忘了时间,等到外面的爆竹声响起,大家才发觉新的一年又到了,二姐夫说要迎新年去拿鞭炮放,我们便停止了牌局。
结算下来,我赢的最多,大姐说,妈妈还是最疼我啊。
一句话,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爸爸起身走到窗前,把玻璃推开,窗外已是火树银花、爆竹声声了。我看见爸爸的肩膀抽噎了一下。走过去,我把手搭在爸爸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被烟花照亮的夜空,我的心头也不由的一热,忍了几天的眼泪又一次倾泻而出。这时候,我感觉到几只温暖的手搭在了我和爸爸的肩上,姐姐们紧紧的靠在我们身后。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亲密过。我想,那一刻,妈妈一定也在我们中间。
这时候,几个姐夫拿了一大串的鞭炮出来,说是今天一定要把鞭炮放个够,新的一年才会响响亮亮,红红火火。大家都说好,抢着去点炮,几个小孩也把她们买的烟花都拿了出来,一时间,火花四溅好不热闹。。。。。
妈妈走了,我很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