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册《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在我书架上有三十年出头了。今天负手架前，目光扫到它，就抽下来翻翻，书页已经发黄。这册书早年是读过的，但印象已经淡薄。今天随手一翻，翻到的是第十八首：“词家从不觅知音，累汝千回带泪吟。惹得而翁怀抱恶，小桥独立惨归心。”

　　我也写一点小文章，忽然看到这一句“词家从不觅知音”，颇有会心。一篇小文章，你“知音”了，当然最好，你不“知音”，也无所谓。我之所写，记的我自家性情，道的我自家感慨，别人知不知，与我何干呢。提笔作文，心中就先有个“觅知音”的念头，笔下文章，便要媚众媚俗，便已失真失诚。而且我的偏见，文章这东西，所谓“知音”越多，怕是反而不值得一看了，个个都说好看，怕也就是“时文”“美文”“畅销书”吧。就像一个人，阿猫阿狗都说他好，这人是个什么呢。

　　当年徐铸成采访梅兰芳，问他最拿手的是哪一出戏，梅兰芳说：“我不敢说有什么拿手戏，只说花过功夫最深、自己也认为最得意的吧，那是《宇宙锋》。我每次演这出戏时，自己也不知不觉为自己的表演、行腔而沉醉，这是在演别的戏时所没有的。我也知道，这戏并不是特别受观众欢迎的，有时上座并不好。其他的戏是为观众演出的，唯有这出，是为我自己欣赏的。”原来梅兰芳的“知音”就是梅兰芳，也就够了。

　　《己亥杂诗》中最有名的诗句，当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和“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太有名了，人人都会说，也就被说烂说俗了，反不如这一句“词家从不觅知音”，藏在集中，少经人道，戛戛不俗，爽利醒目，今天被我偶然翻到，真是欢喜，尤觉亲切。

　　古人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千古事”不免言重，“寸心知”正是寂寞。不觅知音，甘心寂寞，这寂寞里有真人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