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开始动笔、最终只完成第一卷的《长河》，在沈从文的无数读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遗憾，他的弟子汪曾祺也曾为其写诗：“一刀切断长河水”。从各方面来看，《长河》都和沈从文其他以湘西为背景的代表作有所不同。幽美如画的山水依旧，灵秀清纯的少女依旧，淳厚正直的民风依旧，但小说中隐隐流露出的，是山外世界的风雨如晦，是与世无争的乡人们面对即将到来的动荡与陌生外界的冲击时的惶恐无措，呈现给读者的不再是带有梦幻色彩的田园牧歌，而是山雨欲来的悲歌狂飙。纵然如此，沈从文仍然以克制的笔调去书写和描摹乡间，一个因为“新生活来了”而有点惊恐，但人们仍然照常劳作、看戏、过日子的乡间，没有过度突出变革、战争和灾难——也可能是篇幅所限，还没来得及向读者展现计划中的后面的场景：1936年的湘西革屯起义，之后八年抗战的烽火硝烟。倘若真正写出，带给读者的震撼力将是空前的，然而，在国民党审查部门的干预和删削之下，《长河》终被“一刀切断”。

　　同为十几岁的湘西乡间女孩，《长河》主角夭夭似乎比《边城》主角翠翠多了几分从容和成熟，少了几分不谙世事的朴拙，这与原生家庭、外界环境都有关系。夭夭来自一个兴旺的大家庭，父亲是橘子园主，哥哥是走南闯北的水手，她获得的世情知识必然不少，加之此时外界种种已经从各方面侵入了原本闭塞宁静的乡村，生活的“变”影响着每一个人，夭夭所见的世界已经不再如翠翠所见一般明净无尘，自然也多了些警醒和胆识。夭夭伶俐活泼，妙语连珠，“生命中储蓄了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动”，经常在父兄面前无拘无束地撒娇。但她并不是被保护在羽翼下的小公主，面对既不掩饰调戏骚扰之意又想掠夺家中橘子的保安队长和师爷，夭夭能够有理有据地周旋应付，不给对方留下任何余地，“人纵威风，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着，没理由惧怕”。这也让夭夭的形象更加真实可感，不再如梦如幻。

　　虽然沈从文在全书开篇时便早早说明了夭夭的终身大事，“小伙子从县立小学毕业后，转到省里师范学校去，还要三年方能毕业”，但在《长河》现有的篇幅里，这位小伙子一直没有登场，只在父亲的闲聊里提到他“忠厚老实”，情窦未开的夭夭对此也全不挂心。未婚夫远在天边，像苍蝇一样觊觎夭夭的保安队长屡屡出现，这令人不能不忧心夭夭的未来。

　　尽管如此，夭夭仍然像一束照在河面上的阳光，清透而欢快地刺破笼罩在小说世界里的阴霾。她歌唱，她欢笑，她和姐姐嫂子们愉快地斗嘴，她在冬日的阳光里伸手捕捉五色斑斓的枫木叶子，都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