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这是贾宝玉最有名的口头禅。在贾宝玉看来，构成男人身体的泥土是浊臭低下的物质形态，构成女儿身体和灵性的水是轻灵明澈的物质形态，构成理想状态的精神世界的飞灰轻烟是了无羁绊的物质形态。

　　不妨这样理解贾宝玉的说法：在物质的三种形态中，固体形态的泥巴无灵无魂，只是物质的简单堆砌；液体形态的水灵动轻盈，是灵性舒展、自由不羁的象征；气体形态的轻烟无形无迹，是消泯自我、彻底解脱的境界。固体、液体、气体，这三种形体的特征被贾宝玉用来形容三种人的精神状态，成为贾宝玉“三体”观的核心部分——这是对千百年来形成的男尊女卑的风俗习惯、伦理道德、社会规范、意识形态、神学根基的根本性颠覆，也是对平等博爱、灵性舒展、灵肉合一、逸兴遄飞的无限神往。

　　成年人体内的水，大约占体重的65%，而且人体中含有多种化学元素。据网络百科介绍，一个人体内含的石灰质能粉刷一间小房间，含的碳能制作9000支铅笔，含的磷能制2200个火柴头，含的脂肪能制8块普通肥皂，含的铁能制1枚25毫米长的铁钉。由此看来，无论男性还是女性，肉身的成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由固体、液体和气体构成。正是因为人类由固体、液体、气体合成，才能集强韧、柔软、生命于一身，才能具有感性、知性、理性、德性、灵性，才能成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从进化论角度来看，历经亿万年的演变，从138亿年前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开始，到45.5亿年前形成地球，到25万年前智人横空出世，直到钟灵毓秀、风流蕴藉的贾宝玉、林黛玉聚天地万物造化之精华，确实是一个让人惊叹不已的历程。

　　这里虽然借用了刘慈欣《三体》里的说法，但其实要表达的是，一个完整的人由固态的碳、钙、碘、钴、锰、铝、铬、银和液态的水、气态的氢组成，也可以说是三体构筑成一个肉身化的整全的人。然而，一个人具备生物条件之后，并不一定就能在精神上必然形成完整的人格。贾宝玉所抨击的正是那些斗鸡走狗、骄奢淫逸、行尸走肉之辈，这些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梼杌饕餮一心以贪食好色为念，以营建等级尊卑为念，丝毫不关心人格、位格，而是只关心权位、地位、名位，拼命把向往平等自由的人类社会拉回到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而且美其名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等级尊卑的人类规则被移借为天地山川、日月星辰的特征，男尊女卑的人间秩序被原始的巫术式思维比附成宇宙最高秩序，成为千百年道统、学统、法统、政统的合法性来源的重要支撑。而贾宝玉独具慧眼，勇敢地用他那套看似荒诞不经、实则一针见血的说法，戳穿了几千年的把戏。他是那个说出皇帝其实什么衣服也没穿的小男孩的中国版。

　　贾宝玉对女性进行礼赞，把女性看作是真善美的化身，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与古希腊、古罗马、文艺复兴、现代社会的艺术追求和行为准则不谋而合。人格平等、地位平等、规则平等的确应该是一个先验性的观念，是一个不证自明的价值观，是一个被越来越多的文化接受的真理。与平等背道而驰的性别歧视，对人类的另一半加以羞辱，那么从逻辑和事实来看，就会衍生出种种歧视：智力、地域、经济、年龄、文化、信仰、人身、种族、道德……贾宝玉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个不证自明的观点，却被骂成孽胎祸种，而这仅仅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今天，拜现代文明无远弗届之所赐，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逐渐在观念上认可这一点，在行动上践履这一点（每当听到广播里响起“女士们、先生们”的声音，就能体会到“女士优先”的文明价值观力量之强大、传播速度之快）。

　　对精神独立自由、灵魂无羁无绊的向往，是贾宝玉化身为轻烟之说的内核。无牵无挂，无拘无束，相忘于江湖，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灵魂遨游于天地之间，这是对肉身生存、社会生活之外的精神存在的向往。生存、生活、存在，是人类在生物本能、现实社会、精神世界三个维度的不同状态。从这一点来看，贾宝玉与陈寅恪是穿越时空的知音，陈寅恪如此说：“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