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为什么是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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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马伯庸
作者:唐
“在他的独眼之中,一百零八坊严整而庄严地排列在朱雀大街两侧,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弘。他曾经听外域的胡人说过,纵观整个世界,都没有比长安更伟大、更壮观的城市。昨晚的喧嚣,并未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什么疤痕,它依然是那么高贵壮丽,就好像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似的。”在《长安十二时辰》的结尾处,马伯庸这样写道。这样的句子在这部作品里到处可见。马伯庸因散文步入文坛,写这样的句子,对他来说绝非难事。
然而,人们仍习惯性地称马伯庸为“网络作家”。
一方面,马伯庸早期作品《笔冢随录》《她死在QQ上》等确实首发在网络上,此后他的大多数作品也在网站连载,且作家创作量惊人。另一方面,马伯庸的小说被有些人认为是类型化写作。在相当一段时期,这被认为是追求流行、缺乏底蕴,写得再精心,都会被贴上“网络”的标签。
由此带来一个巨大的解释困境:据统计,全国网络文学作者已超1400万人,日更新量超1.5亿字,竞争如此激烈,马伯庸的小说为何能持续引起关注?他为何能成功?
事实是,放下身段并不意味着就能得到读者欢迎,类型化写作未必就是更简单、更低级的写作路径。将写作分为“严肃写作”与“通俗写作”,这是一种粗暴的两分法,它很可能遮蔽了真问题:不论写什么,不论背景如何,怎样与时代建立起连接才是作家的基本功,谁做得好,谁就可能被读者接受。
马伯庸的创作受欢迎,恰恰在于他找到了与时代连接的方式。
需要澄清一个问题:小说火爆与小说质量不是一回事。前者属于传播学范畴。一部小说能红,因为出现了“传播循环”。在大多数情况下,信息在传播出去后,反馈总是相对减少,故影响日渐衰减。然而,部分信息的反馈却越来越多,因读者主动参与到传播过程中,不断放大其影响。当影响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引发“信息流瀑”。
“信息流瀑”有两大特色。首先,它不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谁也说不清那粒“关键的沙子”在哪里,几乎无法人为操作。其次,赢家通吃。成功引发“信息流瀑”的信息,传播量可能是其他信息的上万倍,影响力资源被赢家独占,其他信息(包括相似的信息)均遭遮蔽。“信息流瀑”的背后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我们尚未理解其运行的真正逻辑。但显而易见,正确的操作会增加“信息流瀑”的几率。
从“信息流瀑”的角度看马伯庸的小说,会发现它有一个显著特征:追求故事。
在《怎么给小孩子讲历史故事》中,马伯庸写道:“给小孩子讲的历史,最重要的不是对错,而是好玩,所以别掺杂太多说教,单纯讲故事就够了。讲得有趣,他们就会感兴趣;有了兴趣,才会去主动了解;多多地了解,自然就会形成自己的历史观;树立了历史观,再来分辨对错也不迟。”
在生活中,能严格契合“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事件并不多,但人类理性有天然短板——其基础是生化反应,传输速度不及光电信号的百万分之一,这给信息的记忆、索引、调用带来无法逾越的困难。只有将信息逻辑化,才能加快处理速度,这就构成了人类对故事的依赖性。
故事的缺陷在于,它的形式较少(一般认为,只有40多种),易落入俗套。此外故事是人对世界的不完整概括,可能会将幻觉合法化。所以在文学领域中,“故事已死”之声缭绕不散。
可问题在于,故事并没死,反而日渐深入生活。在今天,电影、电视、广告,乃至新闻,都在讲故事。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是,谁也不拥有绝对权力,一切靠不同力量博弈而成,结果难料,所以,现代人更易感到恐惧,更充满幻灭感。其结果是:强化了对“有确定答案的故事”的消费需求。
可见,故事没死,关键看作家讲的是什么故事。马伯庸的创造性体现在,他敏锐地发现了读者对“阴谋故事”的渴望。
马伯庸曾写道:“身为一个阴谋论者,我的信条是:历史上每一件事都有一个内幕,如果没有,那么就制造一个出来。”为强化“阴谋”感,马伯庸采取了独特的叙事策略。
以真实历史为背景。马伯庸写过科幻,也写过架空小说,如《殷商玛雅征服史》,但读者还是更关注马伯庸笔下的三国、唐朝等。在《长安十二时辰》中,马伯庸使用了牵钩(即拔河)、干谒等唐朝才用的词汇,摆出一副写实的架势。
把“二等名人”扶持为主角。不论是《长安十二时辰》中的李泌、贺知章,还是《风起陇西》中的荀彧、伏皇后、杨彪,乃至《白帝城之夜》的刘璋、简雍,虽青史留名,但性格模糊,事件简略。马伯庸将他们作为关键人,既省了人物介绍,快速带入剧情,又有足够的改造空间,减少读者的突兀感。
在简单事件中植入阴谋因素。比如对“失街亭”的重新演绎:王平出于私怨,弃守水源,致街亭之败,马谡的好友费祎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不惜落井下石。马谡在逃亡多年后,在姜维的帮助下杀死费祎,却被姜维的卫兵杀死,终于未逃脱当棋子的宿命。
为古人赋予现代人格。在马伯庸笔下,不论是张小敬,还是司马懿、马谡,都是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主义者,很少受观念、出身、阶层等约束,便于读者将这些人物套在自己身上,满足了角色扮演的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马伯庸小说中几乎看不到环境描写、肖像描写等,这符合都市人的体验——他们从小生活在人造环境中,周边一切如布景般变换,让人很难产生深刻印象。
小说的人物都是带着戏出场的,一上来便给出惊悚的局面(死亡、残酷、奇案),将人物置于巨大困境中。这困境越挣扎越艰难,由此也带来一个技术上的难题:在故事之外,用什么来调整节奏?
马伯庸采取了丹·布朗式的“知识悬疑小说”解决方案。在他的小说中,闲笔往往更能引起读者的关注。其结果是,人们忽略了《长安十二时辰》的内核是恐怖袭击,反而被唐朝长安城的辉煌打动。
故事是一面模糊的镜子,用它来照人,既可能给人以卓见,也可能给人以误导。但前提是要有人读,而非屠龙之术。
作家有义务研究读者、争取读者,这也是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遗憾的是,太多作家以“小说质量”为借口,拒绝在此方面做出努力。可问题是,以感受为基础的“小说质量”,该如何证伪呢?最后只能日渐沉入“小圈子”中,与时代失去连接。
不可否认,马伯庸的写作有其短板,如何超越重复的窠臼,如何向人性更深处开掘,如何避免故事对认知的误导……凡此种种,还需艰辛的努力。但不能忽略的是,马伯庸更熟悉当下读者的趣味,能深入他们的心灵,知道什么才是他们关注的议题。在许多作家对此不作深究,只是一味模仿前人的套路写作,或用自设的“崇高”“永恒”来教化、训斥读者时,马伯庸的小说无疑更接地气,也更有直面真问题的勇气。
太多现代人正苦苦找寻着生命的根脉,他们在惶惑中踟蹰前行,他们想知道的太多,却又无能为力。马伯庸的小说至少能告诉他们,我们正在走的路,前人已经走过,其实,每颗心都不孤独,也许我们可以更任性一点,也更潇洒一点。
有的作者是为未来写作的,但也会有人以此为名义,逃避对当下读者的责任。遗憾的是,前者很少,后者却很多。与其如此,宁愿沉浸在马伯庸小说的世界里,那里面至少有一份不安,有一份沉痛,它们都能证明:我们依然活着。
如果非用一句话来概括马伯庸的创作,我愿说:它们是活着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