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刚出了本诗集,送了一本给朋友,他翻了翻,合上书,问我:“这种诗歌还有人读吗?一般人都读不懂啊。”确乎如此,关于新诗,一般读者说得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读不懂”。当诗人们几十年来在诗歌技艺和内在修为上埋头学习、大步前进时,读者的阅读记忆和惯性还停留在《再别康桥》《大堰河,我的保姆》中,迟迟不愿走出。
说出这个事实,并不是指责读者,虽然今天读者与诗人似乎都在相互指责。诗歌写作是个人化的行为,可以不理会各种指难与问题。但诗歌的传播与交流、影响力评估则是一个社会化的事情。当读者都在喊着不懂,都对它发出质疑,那肯定是在某个地方出了问题。如果试着去弄清这个问题,我们就会发现所谓懂与不懂,还关系到如何看待新诗的问题。
不管在内心对自己的创作多么自信,诗人们都必须承认,当前读者对新诗的很多评价是带着质疑的。值得注意的是,当人们指责新诗的时候,惯常都会拿它与古诗来进行比较。在一个巨大的背景之下,初登舞台的新诗显得过于单薄,而观众也吝啬自己的掌声。然而,有意味的是,如果对这种观点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其问题的答案正在问题之中。历史地来看,新诗只是中国几千年诗歌长河的一个微小的洄漩,一百年与五千年比较起来,实在太过短暂,其时间跨度仅为盛产诗歌的唐朝的三分之一、汉朝的四分之一。苏州河与长江比较起来,它奔腾的气度和流域影响所及的范围当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由于历朝历代统治者的推崇、诗书传家的代代传承,古诗已成为国人的另一条隐形血脉,它巨大的影响力,深深地植根在全民族文化基因之中,由此带来的是长期以来国人对何为诗歌、何为诗歌之美形成了固定化的认同和审美期待,当他们遭遇到新诗不同的美质时,便迟迟不愿认同,以致直到今天仍有一部分读者认为新诗不如古诗美。
说到不懂,大家对新诗还有一个常见的指责是晦涩。他们认为许多诗歌是故意为难读者,所以也就懒得花时间去研读新诗了。歌德曾说:“一般地说,我们都不应把画家的笔墨或诗人的语言看得太死,太窄狭。一件艺术作品是由自由大胆的精神创造出来的,我们也就应尽可能地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这是在读者与作品相遇之前需要的一种起码的相互尊重与信任。新诗写作者中当然不乏故弄玄虚者,哗众取宠者,众多的诗歌表演和行为艺术也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大家对诗歌的信任,但绝大多数诗人是本着对诗歌负责的精神来写作的。晦涩是一种艺术风格,对于某些诗歌来说,它是必须的,是诗意生成的必要条件,人为地将晦涩从一种艺术风格降为一个贬义词,对诗歌来说并非好事,用它来指责诗人更加不公平。就如同古诗中的用典一样,有的诗歌用典变成了掉书袋,但有些用典则加强了诗意。想想看,为了学习古诗经典我们曾经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除了少数通俗易懂的古诗之外,很多都要借助注释和解读才能阅读、理解,像李商隐的一些诗歌甚至借助注释都令人百思难解。相较之下,有几人愿意以相同的耐心和尊敬来对待新诗呢?在大部分读者看来,如果阅读新诗还要借助注释,甚至还需要阅读其他的书籍、引入其他的知识资源,那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所以,到目前为止,新诗还没有获得与古诗平等竞争的权利。
新诗要进入读者,深入人心,需要长期的时间,诗人和读者都需要有耐心。
此外,对于诗人来说,有一点应当记取,那就是:我们始终是在一片2500年的光照下写作,落笔时词语呈现出的亮度或阴影,都与这份光照有关。千百年来流淌不绝的诗歌之水,或宏阔,或清亮,濯缨濯足,源远流长。于当代诗人而言,他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与古人对称的一种努力,那些“幽灵读者”总是时时在注视着我们的写作,那些千百年前不安的灵魂和声音期待在新的语词中复活。读西方的作品,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他们非常注重对历史上某一意象或母题的继续书写,注重对传统意象、母题的深入开掘,这样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它又会形成一个小传统,进一步丰富文学史。一个几百年前的意象,在新的历史星空下再次呈现,它的面貌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由于与此前的写作有一种对应关系,它带给读者的阅读感受会更深一层。当前,新文学百年已过,关于复苏传统的呼声日益强烈,文化呼唤着回归。在诗歌写作上,一批优秀诗人都在力图恢复汉诗传统的光彩,在他们的作品中,传统的面目时有闪现。具有汉语诗歌写作雄心的诗应当以自己的方式汇入这条河流之中,以传统之水洗涤自己,并借助它的浮力与托举,在这条大河上走得更远,看到更多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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