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段爱松的长篇《金缕曲》中,身处于“现在”的我,和历史有着多重的隐秘关系。这份隐秘关系还会穿越时间之维作用于我——我的警觉,我的逃亡,都和这一被穿越的时间之维有着密切联系,我,在被古滇国贮贝器上的金色骑马人所追杀。于是在故事中这个“我”的身上,不仅有隐者、菜农、屠夫等等身份的多重,还带有时空的多重,命运的多重,历史的多重。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谈到,“不断从事写作,可能激发人的一种野心,想写出一本绝对的书,一本书中之书,它包括了一切,如同柏拉图式的原型”——是的,在段爱松的这部《金缕曲》中,我也看到了这份野心和努力,他试图打通古典、刚刚过去的记忆、现在与未来,将它们统摄在自己绘制的图谱之中;他试图探寻人的命运,人的历史根脉与未来可能,不变的人性之谜和多变的人性表现,试图谈论宗教、哲学与艺术,试图以充沛的想象为古滇国的存在与消亡寻找根由,试图从遗传学与社会学的角度……他试图包括一切,容纳一切,言说一切,并把强光打在一个个人的身上。
二
是“我”在言说;是“我”在思考,体验,审视,感受,是“我”说出。
《金缕曲》,有一个大写的“我”在,在这个“我”的周围有一个言说的涡流,它流淌而闪烁。在段爱松的这部书中,“我”大约不是核心词,而“我的言说”才是,“我”的思与想、爱与哀才是。
它流淌而闪烁。无疑,《金缕曲》有一个良好的、丰沛的故事质地,它建筑于一个虚构的“晋虚城”上,建筑在令人紧张、让人急于知道后事如何的“追杀与逃亡”故事之上,建筑在时空穿越、有着各种欲解之迷的诡异神秘之上……从这点上,它甚至可以说具有某种流行小说的故事质地:曲折,紧张,波澜叠生,曲径回旋,草蛇灰线……然而,《金缕曲》的小说魅力并不止于此,段爱松甚至对此进行着抵抗,他要的,是“纯正”的小说,是有意味的小说,是具有现代性、丰富性、歧意性和先锋性的小说,是能够让自己将满腹的话艺术地说出的小说——因此,在《金缕曲》中,“我”的声音是那样阔大而喧哗,犹如一条充满着乐感的河流。
需要重审,在这部现代感很强的小说中,“我”并不是核心词,“我的言说”才是。“我”要面对的不是“我的生活和经验”,而是历史和宇宙,是人何以为人,是追问与哲思……是故,它不精心于雕刻“我”的形象,不精心于说出“我”的经历和生活,甚至,在“我”和古滇国之间的勾联之中,“我”如何成为这个样子都不能算是重点部分,段爱松创造性地为小说中的“我”建筑起的是多向位的话筒,有内置也有外置,它们,通过诗性的语词扩大化地传递出来——于是,“我的言说”充溢了整部小说。这,是创造性的,极有创造性的。它让我这个以为熟悉了现代小说的一切技艺的阅读者也颇感意外。
暗暗地,我拿它和史铁生的《我的丁一之旅》相比较。暗暗地,我拿它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相比较。在他们的小说中,我共同读出了某种巨大的凝滞,故事在某个点上停下,细节的细胞、思想的细胞被放置于数万倍的显微镜下,那些细,那些微,那些时常被忽略和遮蔽的,在这里放大,直至成为庞然大物……
三
作为一种久久占居的文明,古滇国何以确立,何以曾蓬勃生长而后全然地消失,它经历了什么,它在历史中的经验与教训又有哪些,一种文明的消失何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沉默着,被完全地遗忘? 那,在消失节点上的个人,那些见证和经历着消失的个人,又会有一种怎样的境遇和内心? 这一“消失的文明”有无一个回声的出口,谁,又来释放它在沉入地下时的最后呐喊?
进而,这一文明的消失是否会是最后的消失? 进而,在日常和平静之下,那些不被注意的消失又是何以发生,它,值不值得我们和后人哀叹? 进而……
《金缕曲》是一曲有着悠长回音的挽歌。段爱松置身于他所虚构的晋虚城,开始他的重塑与挖掘。在这一过程中,他从自我的身体里分裂出另一个“我”,这个“我”推开时间的维幕,成为故事里的叙述者与经历者,他以大脑的思考、眼睛的观测、耳朵的谛听、鼻口的嗅闻、双手的把持、双足的行走、血液的流动、经脉的穿插、骨头的构架等为支点,牵拉着阅读者的手,一同走向那条他所思考的、感吁的、有着疼感和快感的“救赎之路”。这条路,跨越了时间之维又在时间中消失,延展成一个微小的波点。
我听得到段爱松的声音。他的话语中,有缕缕的血丝。
四
“小说这个种类有一种无节制的禀赋。小说喜欢繁衍,故事情节喜欢像癌细胞那样扩散。如果作家抓住了小说的所有线索,那作品就会变成真正的大森林。因为小说是在时间里进行的,而时间是无限的。”——巴尔加斯·略萨的这段话我深以为然,而段爱松的《金缕曲》在我看来它部分地可成为略萨这段话的某种注解,我看到了繁衍,看到了大森林般的扩散。
更为让我欣喜和敬佩的是,在这部大书中,段爱松充分调动了 自己的音乐才能,他极为冒险地为小说的叙述建立了多个声部,它的复调之多重甚至会让人目 不暇接,多少有些小小的不适。是的,每一种“新”、每一种探索都会带来或多或少的不适,我们习惯于习惯的样貌,习惯的叙述操作,习惯的思考和习惯的人性,而任何一种习惯都最终会落得平庸,在某种程度上讲是“小说的死亡”。小说的死亡,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并不是小说不再生产而是小说不再提供“新质的东西”。段爱松的《金缕曲》里充满了新质,无论在语言上、故事构成上、讲述方法上还是思考上,而最让我佩服的还是他的复调之多重,他对于话剧、诗剧和音乐的统摄性纳入。在第五部分,他甚至有意让世界上公认的五部伟大交响(海顿:G大调第九十四交响曲“惊愕”;勃拉姆斯:c小调第一交响曲“作品68”;莫扎特:C大调第四十一交响曲“朱庇特”;柴科夫斯基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合唱”)共同参与到他的叙述中,那种音乐式的丰厚让人耳目一新。
阅读段爱松的《金缕曲》,如果你能越过轻微的不适期,就会发现魅力和美妙,以及更大的吸引。
(长篇小说《金缕曲》序,段爱松著,2019年1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刊发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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