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谈论马原。对先锋文学多少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说过一句颇能体现马原风格的话:“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这是他发表于1986年的短篇小说《虚构》的开篇。事实上,作为小说家的马原,也经常出没在他的随笔里。他在《论马原》里谈论马原说:“当代写家中我与马原相识最久”,“我听过他的课,看得出他读了很多小说,且读得相当细致”。在《有马原的风景》里,他又说,他叫马原,是个写小说的汉人。甭管这纯粹是赚人眼球的噱头,还是另有深意,也甭管这是自恋,还是性格分裂的体现,马原谈论自己,都像是谈论另一个客观的存在。历经二十年的沉寂后,马原回归小说创作,当我们在《牛鬼蛇神》里的大元,长篇新作《姑娘寨》里的马老师身上,看到改头换面的马原,会忍不住琢磨:这是真实的马原,还是虚构的马原?
要这么较真,我们就落入了马原的“叙述圈套”。马原信奉的是“遇见”的文学观和方法论,不管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梦里,只要被他遇见了,那只能是真的。他是自己作品里的上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马原说要有祭司,于是在《姑娘寨》里,就有了一位九十多岁的祭司别样吾,写这个人物的时候,马原每天都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且马原还遇见了四百年前姑娘寨的先民。如果你问,祭司早被看成封建迷信取消了,你是真遇见了吗?四百年前的先人,你怎么可能遇见呢?马原绝不会正面回答你,那是他运用小说家的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他只会说:你没遇见是因为你太理性了,你在面对神、鬼的时候,没有像我这样有一套迥异于常人的感觉系统。但归根到底,你没遇见是你没我那样的幸运。
该怎样理解马原的幸运呢?具体到《姑娘寨》的写作,说来倒也简单。到了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县南糯山上的姑娘寨以后,马原就把它视为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二家乡,他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为自己的这个终老之地做点事。他这几年也的确一直在做,最重要的事,就是和一些同道共同讨论和策划了勐海五书,包括植物、动物、昆虫三本自然之书,还有普洱茶和童话两本人文之书。马原负责撰写童话,自然是受了卡尔维诺写作《意大利童话》的启发。但作为一个小说家,马原同时也希望能成为姑娘寨历史的注解者之一。遗憾的是,他遇见的哈尼族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只有口口相传的历史。但事情的另一面在于,正因为哈尼族没有文字,历史就真成了拿破仑说的那样,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对于作为小说家的马原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个机会了。面对这么一个动态历史的族群时,他的想象力有了用武之地。因为历史没有被固化,他无需去订正它,也无需去判断有些事准不准,对不对。他就主要关注几个方向,在哈尼族里,祭司是整个族群里最重要的身份,因为历史靠他们传承,但我们这个时代认为祭司是荒谬的存在,祭司制度也随之消失了。马原就想,那祭司这个文化该怎么往下传承呢,靠各个家庭成员,从长辈那里继承,但年轻一代不见得愿意。这样,整个族群数千年、数百年里形成的规矩、规则,就可能说没就没了。于是,他想到该找一个祭司,所以在虚空中“遇见”了一个九十多岁的祭司。马原自言,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他更了解哈尼族,更了解祭司的生活。但这里又碰到了一个问题,祭司到不了冥界。因为哈尼族崇拜祖先,祖先就是鬼。祭司要跟祖先沟通,就得去找巫师。在这个族群里,也只有巫师有特异功能,能在两界穿行。马原就找到祭司、巫师后,也就走进了这个族群的核心秘密。马原由此从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角度,做“我的展望,我的介绍,我的描述”。
且让我们来看看马原怎样做他的展望、介绍和描述吧。如果说在《姑娘寨》里以马老师面目出现的马原是一个向导,引导你进入小说的大观园,那么他的引导不如说是有意无意的“误导”,让你走进“小径分叉的花园”。小说大致说来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讲述主人公马老师在姑娘寨隐居时,碰到的各种奇异故事,另一部分讲述哈尼族人的英雄故事与历史传说。这其中有虚公、李亚伟、默默等真实存在的人物,也的确是他们引领马原来到了西双版纳。与此同时,马原穿插写马老师遇到了帕亚马、别样吾等人物,这些人物像是通灵的,能连通真实与虚幻。由此,小说给我们感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们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引到什么方向。也因此,更像搞清楚究竟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
但对马原来说,并不存在什么真假、虚实的分别。因为没有了分别,对于我们大多数习惯用理性看世界的人来说,《姑娘寨》里呈现的一些景象,无不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比如小说里,老祭司尊盘风为猴子举行送葬大典,一把金勺子救了哈尼族人。又比如,当小说里的马老师再次去找帕亚马的时候,一头叫黑象的小松鼠来给他带路,它不仅知道你要去哪,你要做什么,它还可口就说“不是去找帕亚马吗?”在马原看来,这其实没什么神秘的,我们认为神秘,是因为我们忘了,我们人以为的所谓其他生物,和我们其实处在同一个时空。他们有他们的沟通方式,也有和人可以相通的语言系统。他说:“所有童话里,孩子都能跟动物对话,大人却不能。为什么?因为孩子没被知识污染之前,就有和万物通灵的天性,但知识把这些天性淹没了。自然主义者持的就是众生的理念,他们希望看到人与其他动物对话。我不过在小说里把愿望当成了现实。”
马原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他首先在小说语言上践行了众生的理念。比如马老师在第一眼看到帕亚马的时候,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马。他又写道,帕亚马告诉他,他就是马,一匹叫帕亚马的马。然后马老师形容自己是“一头五十八岁的老虎”。这就是说,马原没有把人当成是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个类别。在他眼里,人和动物在我是平等的。最近一些年,马原写东西总是要谈众生。他说:“过去是众生支撑这片天,但现在我发现已经没有了众生,我们把众生的概念消灭了。人类仅仅用4000年时间,就消灭了地球上所有陆路大动物。你想想,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我们这个种群还有伙伴吗?完全没有伙伴,任何伙伴都没有,人类的伙伴都是人类的敌人,像老鼠、蟑螂、蚂蚁,还有苍蝇、蚊子之类都是。都市里蚊子都越来越少了,人类用污染的方式就能把蚊子的立足之地摧毁了。”
在《姑娘寨》里,马原对此做了一点回溯。他说,以前南糯山上满山都是猴子,几十年前还有,但现在猴子也不见了。“我来这儿以后,曾经给党校的学员讲课,来的都是周边乡镇的干部。我对他们说,美丽的西双版纳,在我的概念里,是动植物王国,但我来了这里几年,几乎没见到什么野生动物。你们告诉我哪里能看到猴子、熊之类的动物,我就去哪里访问,听到的回答是早就没有了。”所以,在《姑娘寨》里,马原有一个没去正面讨论的话题,就是我们已经和众生分离了。“你想,现在大象也就三万头,角马算是很大的种群了,也就只剩三百万到七百万头,就算以上限七百万头算,和最大的种群,人类的种群七十一亿相比是一个怎样的差距?细想一下,这是多可怕的事情。更何况,这些动物基本上都生活在保护区,要没有自然主义哲学家、政治家倡导对他们进行保护,角马不用一周就可以在地球上消失。所以说,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大象、角马等等,是人类花了巨资去保留下来的,这个事实非常残酷。”
从这个意义上讲,《姑娘寨》写到,祭司尊盘风都活到高龄了,也没碰到寨子里死过人,这就意味着他继承的葬礼文化没机会传承给下一代。最后没得选择,他给恰巧死去的猴子搞了个“逆天的猴王葬礼”,结果很不美妙,引来了瘟疫,“从新年的第一天一直到当年的最后一天,总共有六百七十六个人的生命被带走,最多的一天走了七个人!”,按马原自己的说法,这个章节隐含了他对进化论的质疑,但也不能说就没有别的隐喻性的意义。这个意义或许就在于,人类固然可以为达成目的使用一些手段。但要是所做的是“逆天”之举,难免会遭到报应。
当然,即使《姑娘寨》包含了这样的寓意,也不能说它就是理念小说。近些年,马原的小说,诸如《纠缠》等,的确有理念的痕迹。但以马原自己的说法,《纠缠》虽然是一部绝对形而上的小说,但你刚进入阅读的时候,你会觉得它挺形而下的,无非是读着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上了一个电梯,就到了形而上的境界了。要这么看,在艺术追求上直逼卡夫卡作品的《纠缠》,并不是理念小说,它虽然有一个核心理念,但展开的过程是非常具体的。而《姑娘寨》要说有什么核心,无非是神、鬼、人的主题。马原自言,自从1982年去西藏以后,他就明白自己的写作一辈子都离不开神、鬼、人。他的题材、兴趣、方法论、价值观,包括他这一生写作的关注点、角度、重心,在那时就都完成了。要是对照一般的理解,所谓先锋,本质上就是要求作家不断给自己设置写作的难度,让自己有变化和突破。作为一个中国先锋文学的“开山祖师”的马原这番话确乎有颠覆性。
但换个角度看,我们或许可以说,马原的写作,为所谓的先锋提供了另一种经验。在马原看来,写作的奥妙就在于,它不单是经验的,还是超验的。而且,好的写作一定是超验的。他承认自己的写作,一直以来都没太多变化,承认的前提在于,他认为要有非常大的改变,说明一个人的写作还在不断进化、演变的过程里,还未完成。所以,当有人说他写《纠缠》等小说,开始回归现实主义。马原辩解说,其实他那些核心的东西依然没什么变化。马原还是以前那个马原。
马原确乎把某些先锋性一直贯穿了下来。比如,对故事的理解。很多曾经的先锋作家后来都回到了讲故事的路子。但马原依然故我,他声明,《姑娘寨》不讲故事。实际的情况是,任何一部小说里,都不可能没有故事,无非是有讲的故事性强不强的区别。《姑娘寨》的确讲了很多故事,但在马原看来,故事只是一个小概念,它要有头有尾有情节。“我说没有故事,是因为我的小说,不是靠情节来维系、推动,我用一套更复杂的方法,去完成叙事。我的故事都在我的叙述里。所以,我提供给读者的故事都是不一样的,马原讲的所有的故事,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这也没什么奇怪,马原的“叙述圈套”确乎是不易模仿的。
( 傅小平:
专栏作家,首席评论员,《文学报》资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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