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梁姗姗或一代人的精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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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姗姗或一代人的精神史
孙频小说阅读随谈
作者:杨庆祥
我在不同的场合听到别人谈论孙频。文学圈内的谈论,无非是两类,一是谈这个人,往往不离八卦小道消息;一是谈作品,写的好还是不好,卖得好还是不好。这样看起来,文学圈和娱乐圈也差不了多少。对孙频的谈论属于后者,我数次听到朋友问我,读过孙频的某某作品没有?写得太好了! 怎么好? 这自然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穷尽。也碰到过出版界的朋友,孙频? 她的作品卖的很好啊,据说那本《疼》已经卖了十几万册。等等。实际生活中的孙频,总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样子,独行,认真,严肃。我在人民大学给创意作家班上课,孙频是出勤率最高的学生之一。孙频属于这样一类作家,她的作品远远大于她的个人,也就是说,如果对孙频有探秘的渴望,大可不必一定要认识作家本尊,她已经变身为她作品中的无数个人,作品中的孙频,更真实,更有力量,更丰富。我只能这样说,离开了孙频的作品--那些很多评论家认为够狠,够极端,够泼辣的作品--我们就没有办法认知孙频,不仅仅是孙频,也包括生活在此时代中的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
所以闲话打住,来谈作品。从梁姗姗谈起。梁姗姗是谁? 中篇小说《光辉岁月》 的女主角。出生于小城镇,1995年考入大学,由此推断大概生于1977年左右。1998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钢厂,三年后工厂倒闭,梁姗姗选择考研究生,2004年研究生毕业后做过记者、时尚杂志编辑,甚至银行信托员。后来金融危机爆发,男友公司破产,梁姗姗又选择回到学校读博士,并在毕业的某一个瞬间作出了令人惊讶的决定,“回故乡,回到离亲人和亲人的坟墓最近的地方”,最终,我们亲爱的女主角梁姗姗,顶着中国最高的学位,回到了出生的县城,担任一名并不出色的中学语文教师。
我们可以认为梁姗姗是最近这些年流行的“失败者”形象吗? 好像不能这么认为,“失败者”往往是被迫的,心有不甘。而梁姗姗的选择都是主动的,她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需和所求,她最后“退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是她对自己全部历史的回答。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梁姗姗是一个“后撤”的人,从历史和社会中“撤退”出来,试图在“后撤”中获得精神性的保全。这样一个“后撤”的人是文学史谱系中的“异类”。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基于一种进化论的时间观,在这样的观念中,小说中的人往往也是高度时间化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面向未来”的“进步者”,没有人愿意主动“后撤”,鲁迅的几部经典作品都是对这一主题的绝佳处理,一部是《孤独者》,其主人公魏连殳从“进步”中掉队,从此郁郁而终;另外是《祝福》和《故乡》,这两者的共同命题是“原乡”不可返回,在昔日老友(闰土)和乡邻(祥林嫂)的唠叨和追问中,返乡者只能是再次离开,并进一步将自我的价值钉在“进步”、“未来”和“远方”。或许我们还会想到《人生》黄亚萍送给高加林的那首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去爱每一片蓝天”。1980年代以来持续不断的“进城”故事,本质上也和现代一脉相续。放在这样的谱系中讨论,梁姗姗饶有意味。与那些追求“进步”的先行者们一样,梁姗姗也曾经是历史最坚决的同行者。小说有意强调了这一点,梁姗姗的几次求学经历都对应着当代史中的某一个关节点。
如果说《光辉岁月》有一种显在的解读密码的话,这几段话就是最值得分析之所在。梁姗姗以其全部的人生参与并回应着历史,不仅仅是身体,同时也包括精神——物质史和阅读史交错,《第二性》和ARMANI齐飞。但与此同时,我们似乎也感到了一种隐约的不安,那就是,梁姗姗不但置身于这一历史之中,同时好像又总是以一种压抑恐惧的目光在审视着这一历史,最终,她迎来了一次大坍塌,结局在前面我已经预告--梁珊姗无限后撤,不再追随历史的进步。一方面她用她的人生呼应着历史,而另外一方面,她用她的人生反对着历史。
梁姗姗不是失败者,而是一个坚决的行动派。她已经看到了表面上一往无前的时间和历史背后的空洞,然后,她主动选择了“脱落”。从纵向的时间轴上看,梁姗姗是一个后撤的人,而从共时性的角度看,她又是一个从历史中“脱落”的人。日本的批评家小森阳一在批评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的时候,曾指出村上笔下的人物是一种“脱落”了历史的存在,小森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认为这是一种刻意遗忘,其目的,是为了从心理层面彻底摆脱历史的创伤,从而达到推卸历史责任的目的。但是梁姗姗和村上笔下的人物不同,我使用“脱落”这个概念,恰好是要说明梁姗姗这一代人——实际上是我和孙频的同代人——的一种历史状态,我们这一代人,并非没有历史,恰好相反,我们深深地卷入或者被卷入当代史中,孙频的梁姗姗回应了我在《80后,怎么办》 里面的一段话:
历史发生了,但是历史的发生并没有立即对个体的生活产生影响。也或许可以这么说,在80后的成长中,历史是历史,生活是生活,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历史和生活才发生了对接的可能,比如大地震,正因为这种机会是如此之少,才有那么狂热的历史参与症状。……因为无法找到历史与个体生活之间的有效的关联点,所以不能在个人生活中建构起有效的历史维度,另外一方面“暂时性”的参与历史的热情又不能持久和加固,这一切导致了一种普遍的历史虚无主义。
相对于普遍的状态,梁姗姗显然具有更多的复杂性。主动“脱落”显示了梁姗姗对历史自有其判断,她看到了“时间”和“历史”的坍塌,而这种从历史中的主动脱落,对梁姗姗来说,不过是一种层面上的撤退,而在另外一个方面,却是一种新的洞开和发现。
这正是孙频作品中最有意味的地方,她笔下的人物,总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发生“位移”--在程度较轻的时候,可以称之为“失序”,比如《万兽之夜》中的李成静,在程度较深的时候,则是“脱落”,比如梁姗姗和《松林夜宴图》中的李佳音。通过这种失序或者脱离,这些人物获得了新的认知通道--如果她们继续在原来的历史之中,她们将一无所知,而恰好是这种变动或者颠倒,她们的生活被洞开,从而看到了新的风景,按照孙频的书写原则,这些新的风景当然充满了人性的恶和历史的恶。
在《万兽之夜》中,李成静看到了爱情背后的自私以及她平常无法接触到的底层的苦难;在《松林夜宴图》中,李佳音看到了一派恬淡的画面背后惨烈的吃人历史,需要提醒的是,在这一刻,孙频似乎启动了现代文学的资源,鲁迅的狂人反复阅读历史书,最终得出了都是“吃人”二字的结论,而李佳音反复揣摩《松林夜宴图》,其欲言又止的批判性,对于熟悉当代史的读者来说,也是心知肚明。虽然我们没有任何的证据将这三部作品理解为一个具有逻辑性的象征,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彼此之间的联系,《万兽之夜》探讨社会问题,《松林夜宴图》由当下而历史,而《光辉岁月》,则由历史而及文化哲学。
梁姗姗们的“脱落”不是为了逃避,相反,她们在一种逆向、错落的时空中反思历史,主动承担起历史的“罪恶”,在《松林夜宴图》中,与主线故事同时并进的,还有一个由“黑体字”组成的文字,他们被放进引号里,字体加粗,与正文故事构成一种对话,它们是另外一种文本,在形式上,是诗歌,在语态上,是独白或者悼词。其中一段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有罪的,今晚我们把这罪行之一重复一遍。你可以哭,却不要忏悔。”
实际上,孙频的这三篇小说涉及到复杂的文化态度。这态度,既有清醒的历史主义,又有勘破之后的一种空无,但是又有一种对生的不屈不挠的执着。也就是说,虚无不是这一代人精神史的唯一构成,也不是必然的最后结果。梁姗姗看到了每一个生命的可怜:“我想我这几年可能真的开始变老了,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看谁都觉得可怜……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可怜。真是万物刍狗啊。”
但即使如此,梁姗姗还是勇敢地追寻着一种文化的自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有李佳音,她没有被“松林夜宴”的恐怖所吓倒,而是毅然以一己之力,寻找伦勃朗为代表的自由和审美之境。我在长文《重建一种新的文学》里,提出了要创造一种新的文学,必须要有综合的眼光,需要借鉴古今中西的精神资源。孙频的这几部作品,出现了这种可能,她的作品无论是在形式还是在精神探索的层面,都出现了一种综合的倾向。我觉得这是最宝贵的气息和最有价值的方向,而孙频,是自觉地践行着这种可能性。
在最近关于“新伤痕文学”的问答 中,我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而孙频则做了精彩的回答,可以视作是她综合性写作观念的呈现。兹引如下:
杨庆祥:我个人认为目前“新伤痕文学”书写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缺陷,那就是对“伤痕”的反思不够,或者说仅仅将“伤痕”处理为“故事”,而不是从社会、历史和心理的综合层面对其进行全方位的书写,缺乏深度。这其实对作家的综合要求非常高。各位怎么看这个问题?
孙频:是的,现在的很多小说写的像故事,而且以穷尽世相为得意。但小说毕竟是一种艺术,这种照搬现实的写法是没多大意思的。就是《红楼梦》那样的写世相,也并非只是把世相罗列,而是把意象罗列在一起形成意境,从而有了一种俗世的心酸和欢畅。世界上早有人断言,20世纪讲一个故事是不可能的,只是中国作家听不到上天召唤,只忙于俗事。除了要从社会、历史和心理各方面汲取营养之外,我觉得从中国最传统的文化里也是可以获得一些昭示的,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以气为主的,当我们的意识不再受各种味道的干扰时,反而能觉察出最基层的东西,找寻到生存的内在逻辑。中国文化讲究“晕”,而这“晕”就是文字的气质,这种气质的生成除了根源上的深深理解,还需要创造性的艺术手法,还需要正确对待创伤和自身重量的限制。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一件小事,有一次我独自从贵州返回北京,出机场时看到前面一个背影有点熟悉,仔细看原来是孙频,而且她和我居然是同一个航班。如此看来,我们都是千里独行,并没有注意到彼此的存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必然会擦肩而过,事实是,我们遭遇了彼此,并收获了一份更多的惊喜。我希望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创造者而言,每一个人都只能是彼此背对、孤独艰辛的探索者,也许有一天,经过漫长的末法时代,我们最终会在历史中相逢。“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需须插满头归”。愿相逢有期,以此与孙频及我的同代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