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村上春树曾以纪实作品《地下》直面日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为奥姆真理教所策划的毒杀事件受害者留下了真实的记录,但非小说的体例让该作并没有引起多大轰动,甚至很多人并不知道写小说的村上春树写了这样一部非虚构作品。沉淀数年后的《1Q84》,在路数上多少有些迎合市场的意味,却是作家核心意图的展现:非小说你们不读,那我还是写小说,用我最熟悉的形式来呼喊。其实从《奇鸟行状录》和《寻羊冒险记》等作品中片段涉及到侵华战争,就展现了村上春树对于战争的反思,而《1Q84》所展现的那个被邪教组织所控制的平行世界,以及作品中以虚构形式来立言的“物语”,在阅读中多少含混地感知到了村上春树近年来的写作思考。正如在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村上“石头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一边”的言论,他近年来所走的路,已经远不是赢取青年读者共鸣的路。
于是《刺杀骑士团长》的诞生,也就不那么难于理解了。在这部新作中,36岁的画家“我”遭遇了中年困境,并围绕着一幅充满暴力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开始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历险。
在这部作品中,围绕《刺杀骑士团长》中定格的暴力镜头,村上借书中人物的话语首次直面南京大屠杀事件,以“10万和40万有什么差别”直言日本在南京大屠杀事件遇害人数上的争论可笑无比。这样直白坦率的态度,使得小说在日本问世时引起了日本右翼的激烈反应,甚至发起抵制村上的运动。而在遥远的中国,读者却在犹疑——正视历史固然可贵,但这样态度明朗、立场明确的村上,还是他们心里那个村上吗?
从文学阅读的角度出发,职业“瓶颈”、情感困局、对于前景的茫然,这些中年人常见的人生话题构成了《刺杀骑士团长》的写作切入点,也为后来多个寻常人物的登场奠定了基础。若不是围绕着“我”发生的种种奇异事件,小说所刻写的也就是一场寻常人生。可以说,在村上笔下,对于寻常生活与暴力事件所揭晓的内部世界的穿插描写,以及对于那个黑暗世界中拟人化的“理念”“隐喻”和“双重隐喻”的立体呈现,构成了这部小说如今的丰富质地。不形成善恶判断却始终引导故事走向的骑士团长、作为旁观者目见一切、胆小怕死的长面人、潜藏心中的负罪感与罪恶心理的化身斯巴鲁男……对于惯常于村上风格的读者来说,这些繁复的隐喻无疑造成了一定的阅读障碍,减少了他作品中一贯的强烈代入感,并以此和现实世界形成明显区分。
通观《刺杀骑士团长》,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讲述只占了极小篇幅,村上在笔下展现的并非对于单一暴力事件的观点,而是“暴力”这一贯穿于人类历史、糅杂着各种政治因素、环境因素和人性因素的词汇背后所汇聚而成的那个黑洞——暴力古来有之,我们所得见的却往往只是在暴力以毁灭性力量席卷、摧毁所及之处之后残留的边缘碎片,而真正的内核是连光都被吸入、消灭,根本无法定义和碰触的塌缩的永恒黑暗。
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村上所关注的是暴力这一行径给人带来的长远、深刻的影响——暴力不只是一时的行为,无论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暴力的图景将长久地在他们的记忆中盘旋、发酵,产生如蝴蝶效应般的持续影响。小说中,这种暴力所孕育出的无边的恶与黑暗以一个异度空间的暗洞形式出现,为了拯救失踪的女孩和从妹妹的死亡记忆中求得自我救赎,“我”需要克服幽闭恐惧症潜入暗洞,一往无前。在洞悉人类本性的基础上,为了将暴力正当化、合理化而产生的人心畸变、自圆其说和自我美化,以及因为刻意回避而弱化、因为时间流逝而遗忘,从个人的遗忘到全社会的遗忘,然后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历史也许再度上演、暴力又或许将以新的面目降临……也许这才是所谓暗洞最令人恐惧的部分,也是村上在书写中希望呈现的思考。暗洞很可怕,面对暗洞时即使身为普通人,鼓足勇气的话也有可能有突围而出,这也许是中年危机中的“我”面对暴力最有良知的应答。
《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一书中,村上春树曾直斥日本主流打着“绝不让历史的错误重演”的旗号却试图淡化和掩盖战争历史中恶行的行为,并明确批评这种行为为“暧昧”:“……我所以花费如此漫长的岁月最后着眼于暴力性,也是因为觉得这大概是对于那种暧昧东西的决算。”这种对于暴力历史的不遗忘、不放弃追问,使得村上春树的写作从人们所熟悉的柔软、空茫和对于内心的熨帖逐步分离,而拥有了愈渐明显的坚硬内核。话说回来,当30年时间过去,最早读《挪威的森林》的读者已经逐渐步入知天命年龄的时候,若仍循着轻质书写的道路自我重复,村上苦行僧一般的持续写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作为聪明和理智的书写者,村上春树所走的这条路,是一条清晰的作家成长之路。无论从哪里开始写作,优秀的写作者总是在小我向大我,个人向社会,民族向世界的道路上殊途同归,能被历史所留下的,永远是那些穿越潮流和时代,用尖利长矛直刺人性至暗处的文字。正如有读者所说,从“小资爱情”作家来到与政治、人性和道德话题短兵相接的战场并不容易,他在这场战争中必然要丢弃自己曾经最为擅长的部分,去迎接更为厚重的东西。这是村上春树独自一人的战斗,胜负仍不明了,在多数日本作家仍热衷于情绪和情感的反复涂抹,却对外在世界的种种变化视而不见时,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唯有他选择自动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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