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到底能否被谈论,似乎是个愚蠢的问题。回头看一眼书架,谈论写作的书籍摞成一堆,底下是本雅明,上面是布罗茨基,再上面是詹姆斯·伍德,他们善于谈论写作,他们就是某种声音,某座电台,播发着所有与写作相关的频音,因为同时他们也是文体家。抛开这些专家不说,就是我自己,也刚从一所美丽书店的讲台上下来不久,在台上我一个人拿着麦克风滔滔然谈论了一个小时文学,从托尔斯泰讲到后现代,从村上春树的爵士乐酒馆讲到自己写小说时一些蹩脚的习惯,为此还特意买了一件黑色的新毛衣。另有一件不得不说的事,我已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待了两年,每堂课都是聚众讨论文学之道,写作之法,由此知道了许多时下流行的新玩意,也补读了一些过去望而生畏的经典。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总有些多疑,花时间干的事儿,会反复掂量是否值得。以前在东北闭门造车,现在在北京信息爆炸,也逼人去想,到底哪一种生活才是好作品诞生的合适场所。
有些小说家抵制交谈,据说詹姆斯·乔伊斯见人要与他谈论小说,扭头就跑,不过也许是他已在信里与诺拉倾诉得差不多了,犯不着跟陌生人说话。海明威也说小说是个不宜被过多谈论的技艺,但是他自己却总结了不少写作原则,比如:作家写小说应当塑造活的人物,人物不是角色,角色是模仿;写作,在最成功的时候,是一种孤寂的生涯,假若他确实不同凡响,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的东西,或者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最好的写作一定是在恋爱的时候;如果老是写他不了解的东西,他会发现自己在说假话,他说了几次假话之后,无法再诚实地写作了。此类表态在海明威的一生中不在少数,他自己也身体力行,直到最后枯竭死去,只不过在作家枯竭时(也许是身体不行了,晚年多重病痛折磨着他),依靠原先的方法也无法生产优秀的作品,就像一个拳击手被人绑住了拳头,再知道直拳刺拳怎么打也只有挨揍的份儿了。相较而言,福克纳是个比较统一的人,说不说就不说,即使硬着头皮说,也都是闪烁其词,好像逗人玩一样。他针对写作的只言片语和他留下的大量作品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一句可做中心思想提用:我不是个精通文学的人,我只是一个写作者。
如果我们随便翻翻小说家的文论就会发现,即使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在谈论文学时,所使用的语汇,所运用的逻辑,甚至所动用的大脑区域可能都和写小说时不太一样,当然海明威可能用语更简洁,米兰昆德拉行文更思辨,库切更冷峻漠然,村上春树就比较像唠家常,时不时来两句俏皮话,总体来说还是术业有分,此时的小说家无需使用自己的虚构才华,无需叙事(也许可以有点,但是不在中心位置),无需网罗意象,只需提供自己的见解和分析。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如此来说:自从小说进入一个更现代的阶段,小说家谈论小说就成了一门独立的学问,或者我们可以武断地这么说,自从福楼拜把小说的方法提高到了一个无比精湛,无比自觉的程度,谈论小说就成了必需的事业,“福楼拜的鹦鹉”就成了必须与福楼拜们生活在一起的物种了。换句话说,对小说这个文体的新发现,对小说这个文体的探索和自觉的使用,或者说纯小说写作的精英化和学术化,使得在当代文学生活中,小说家没有这种自觉和思辨就会使自己看起来像个低智的文学人。
当代文学生活是怎样一种生活?似乎不令人注意,但实是一个地基式的问题。小说家要进书店宣讲,小说家要入高校任教,小说家也要去作协开会。不但在中国,在西方也是如此,即使不是作协,也有学术会,朗诵会。小说家想躲起来,隐藏在生活的腠理也有可能,但是大部分小说家只能伴随时代去生活。在这些场合让小说家去说什么呢?讲自己的故事?总有一天童年和如何走上写作道路会讲完,那只有去讨论文学。小说家已不再是在报纸上连载故事的说书人,小说家,尤其是小说艺术家逼迫自己进入智识阶级,去谈论别人的小说,阐释自己的小说。这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想变得有文化,总归是没什么错的,但是如果站在杞人忧天的角度,小说和智识没有直接关系,小说从诞生伊始,虽然是由识字的人写成的,但是因为其父是戏剧,其母是口头史诗,所以不用知道太多道理也可以写成。如果说到我们自己的当代文学,目前似乎越来越缺少的就是这种没有道理的小说,这种赤裸的小说,这种不怎么计较方法只是迫切地想要倾诉的小说,我们的小说越来越精致,越来越范式,衣衫体面,但是掰开来看,也许空无一物,动人的东西越来越鲜见,眼高手低者众,这不能不说和我们现在的小说家热衷讨论小说多少有点关系。
时间不能倒走,我们不可能回到托尔斯泰、大仲马的时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派发到小说家手上的工作就是研究和实践这门文体。那我们这些小说工作者该怎么讨论小说呢?或许可以少谈些方法,少谈些主义,少动不动就拿那几样文学流派自己框自己。或许可以少谈谈西方的技巧,多谈谈中国的语言,少阐释自己,以掩盖创造力和才华的不足,多谈谈经典,多涨点元气。我们现在这么爱谈小说,但是为什么优秀的超出学术范式的文学评论越来越少了呢?或许是我们的眼光太自私了点,看待文学太手段了点,太想为了自己为了市场和学院完成谈论小说的任务了,而把最该谈的东西和最常识性的文学标准当成了老旧的东西。而以读者的本能和实践的经验诚实地谈论文学其实是一个花了工夫研究小说的小说家可以完成的,不需要别人帮忙。也就是说,如果能够公正地热情地朴素地讨论小说,而不是用聪明的脑袋瓜把小说当做一件无生命的机器去拆装,我是第一个愿意报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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