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园与格物
要写顾绣,先要造一座园子,那园子唤作“天香”,来自古籍出版社赵昌平先生的提醒,南宋王沂孙曾作《天香·咏龙涎香》。那是首咏物词,而王安忆写小说也立意格物造物,这是相合之处;然而王沂孙志不在物,他是满怀的生命疼痛需要找一个实物安放,王安忆却当真要格物造物,好来安放她心仪的旧时女子,此为相悖之处。
格物甚难,因先要弄明白物之理,而世间有万物,天香园虽是小世间,举凡园林、木石、器物、制墨、书画、美食、花草、节令……少则有百十种物事要去一一琢磨,但这又不算难,因为还是知识。王安忆是极认真和用功的人,在和杂志编辑就《天香》作品的对谈里老老实实交代:“基本是写到哪查到哪。写到哪一节,临时抱佛脚,赶紧去查……其中那些杂七杂八的所谓‘知识’,当然要查证一些,让里面的人可以说嘴,不至太离谱,因生活经验限制,其实还是匮乏。”好在还有赵昌平先生鼎力,一一帮忙查缺补漏。种种这些“造园”时的局促、匮乏、尴尬,王安忆毫不讳言,这是她为人极好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对于知识,她本就没有百科全书派小说家的热诚,在她心里,知识并非小说家见功夫的地方,小说家是要筑造一个自己的心灵世界,而这些知识,这些个物,不过都是材料,甚至不过只是黏合剂。
王安忆《天香》笔致极好,只是作者与天香园内外的不少人、物相知尚不够深,本来,假如不先把格物认作知识,也许写着写着,慢慢就和这些人、物有所感应,从而感而知之,那也说不准,因为“好文章是随着写作一路明白过来”。而最后明白过来的,是自己。瓦莱里讲:“如果每个人不能了解自己的生活以外的其他许多生活,他就不能了解自己的生活。”我们读小说,去了解另一些生活,原来是要据此了解自己的生活,写小说的人,其实也是如此。《天香》里,闵师傅问众姑娘,塑像最难是什么?小绸说是眼睛,因为里面要有精气神;希昭却说是衣裥,因为要有风。闵师傅打圆场,说眼睛里的精气神是人为,衣裥里的风是天工。而写小说,造一座天香园,进而筑造一个心灵世界,却也要知晓有几分属于天工,那天工就是万物的风,呼呼地吹向自己。
但退一步讲,这天香园即便有百般的不真切,它依旧能建造完成,却因为里面有两样还是真的:一样是刺绣;一样是闺阁。
绣画与制物
“天香园绣”,始作俑者是闵女儿,但到了第一卷第6节才露面,这是作者操控大场面的耐心。闵女儿来自扬州织工世家,父亲闵师傅是花本师傅,掌管织工中最精密的一道工序,然而织工千万,单凭闵姑娘这点家底,似乎还没理由成为大匠。所以,还要安排一个人先在天香园里住下,那就是小绸。
小绸是申家长房柯海的媳妇,七宝徐家的女儿,徐家祖上南宋时就是王官,书香门第。小绸刚进天香园,妆奁中即有一箱书画,一箱纸墨,“不愧是世家,有文章的脉传”(语见《天香》第3节)。闵女儿有家传绣艺,小绸有世代诗心,只是这两个人就这么好好地搭在一起,要说能开创出什么新的绣艺,似乎还缺点什么。
因为大凡好的艺术,不单有世代家传,尚还要有此时此地这个人的心事。闵女儿是柯海胡闹时纳的妾,却令小绸大恨,再也不与他说话见面,柯海极爱小绸,对闵女儿原只是一时热情,如今闹得夫妻反目,又惭又恨,也就渐渐不理闵女儿,成天在外云游。于是闵女儿来到天香园,不但带来绣艺,也让这个园子增添了许多人世的寂寞伤心。
所以闵女儿开始捡起妆奁里的针线,支起绣花棚,绣自己的心事。小绸也伤心,在作她的璇玑图,只是比起闵女的绣活,这璇玑图显得做作,开不出什么大局面,小绸腹里有些诗书,但其实微薄,要化到绣里面,才算个好出路。小绸恼恨的是柯海,对闵女,其实并没有现代女子的那般不容,但她心性强,一定还要有一个中间人于其中周转。
柯海有个弟弟叫镇海,这个中间人,就要镇海媳妇来担当。她一定要是个心细又耿直的人,心细,才能照应两边的心事;耿直,才能担得下斡旋的粗活。这一段镇海媳妇发心让小绸与闵女互通款曲,写得极好,那些人世儿女的细密委曲,王安忆明明白白。
闵女和小绸两人通了气,却依旧不贴心,人与人之间怎么贴心?得要有一件珍贵东西同搁在两人心里。镇海媳妇活着,是闵女和小绸的桥,但桥总归还有两边,两边的人真要贴心,还得再把桥拆掉。所以要安排镇海媳妇早早病逝,让闵女和小绸心里所有的怨彻底爆发一次,哭完笑完,就真成了割头不换的姐妹。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天香园绣”就此成名,但好归好,终究还是前人遗技,小绸和闵女虽还年轻,但心已老,要开出一个新天地,还要寄望下一辈的女子。
这下一辈成就大事的女子,还不能和自己太亲,近亲繁殖,总成不得大器,最有出息的徒弟,往往不属嫡传。各门技艺,都是如此。所以要让闵女和小绸都命中无子,几个女儿迟早出嫁,不算天香园里的人,还得再找一个女子进天香园,落地生根。这便再引出希昭。
希昭是镇海儿子阿潜的儿媳,镇海媳妇过世后,镇海遁入空门,阿潜是跟着伯母小绸长大,所以希昭其实和小绸关系很近,却又没有名分上的亲,若即若离,这就给了希昭自由,这自由也是一切艺术的营养。她可以迟迟不学绣,先学画。她之于天香园绣,是“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所以能“集前辈人之大成,青出于蓝胜于蓝,推天香园绣而至鼎盛”(语见《天香》第41节)。
这一层深一层,一环扣一环,非得逐个拈出,才见得王安忆之细密周到,且看她调经治纬,把对小说这门技艺的体会经营成天香园绣画兴盛的故事,一笔一划,宛若一针一线,有现实的底本,亦有内在的逻辑。
对写实的偏爱,对逻辑的强调,王安忆一贯的这种小说美学,恰恰和与绣画这件具体的手艺密合。刺绣都先有画本,针线也自有程序,增减不得,也想象不得。刺绣属于女红,《礼记·内则》中说:“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婉娩听从”四字,是古时的妇德,也是女红的根本,所以举凡纺织、缝纫、浆染、刺绣、编结、剪花,都是有样学样,不能逾距生造。刺绣虽是衣裳宽裕之后的闲活,也还是如此,希昭绣画,以及后来的蕙兰绣字,都还得依仗现成被认可的书画,不能像男子那样,自由想象,无中生有。旧时的士大夫,在政治高压下常选择作咏物诗,而旧时的家常女子,则唯有制物以为诗。因她们永久性地生活在这样的高压下,那些才华灵气,是要在婉娩听从和家常器物中挣扎出一个向上的呼吸空间。
这制物的空间逼仄,条条框框无数,于万般不自由中,却仍留有两条自由之路,一是工夫,一是选择。闵女儿绣件棉袍,乐意费去二三个月的光景,因为存着要与小绸好的心意,这是工夫;希昭绣四开屏画,精心挑了“昭君出塞图”做样本,暗藏对阿潜远走的埋怨,这是选择。
设幔与生意
《天香》选择闺阁中的女子作为主人公,却并不在爱情上落墨,因为旧式中国人于婚前男女情爱之外,更重婚后家庭人伦之爱。王安忆自己也曾有言:“爱情只是很小的故事,爱情背后有很多很丰富的故事。”正是她身为中国人的一个体认。
《天香》写了三代女人。第一代的小绸、镇海媳妇、闵女,是妯娌之间的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第二代的希昭,自成一家,是从生活到艺术的飞跃;到了第三代,有蕙兰将绣艺带入寻常百姓家,并牵引出戥子、乖女,是设幔授徒的生意盎然,重新又回到凡俗的生活日用。这三代人,分占了小说的三卷,前两卷的人物多在天香园内,第三卷落笔在天香园外的小户人家。
“天香园绣可是以针线比笔墨,其实,与书画同为一理。一是笔锋,一是针尖,说到究竟,就是一个‘描’字。”(语见《天香》第24节)前两卷人物场景无数,若比作书画,可算描出了一幅“清明上河图”。但即便如此,其实还算不得最高的褒奖。因为一方面,“描”已非书画高境;另一方面,“清明上河图”也绝非绘画的最上品,其价值更多在画外。
在《清明上河图》里,那些买东西卖东西的,都不得已停滞在某一个固定姿势里,这是绘画的先天限制;然而,这种限制却被作为小说的《天香》所继承,《天香》就好比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幅,人事纷繁,细密生动,却大都定格在一个个特定空间里,没有各自在时间层面的持续性。在《红楼梦》里,每个主要人物都是慢慢老去的,而在时间跨度将近七十年的《天香》里,美女到老太婆的转变却每每令我们惊骇,因为其间缺乏精神层面的持续发展,仅仅只有逻辑和知识层面的年龄推算。《天香》里众多的角色,都定格在推动画幅按逻辑缓缓展开的瞬间,随后他们就“阅后即焚”,只残存在作者的人物年表中,被后来出场的人偶提及。
但到了第三卷,小说面目却为之一变。天香园绣能不能放下身段,该不该让外人学去,又当怎么个学法,这是第三卷重点要讲的故事。其矛盾集中,人物少,发展性强,又有悬念,环境也从楼阁大观落到了市井小屋,凡此种种,与前两卷简直大相径庭。
王安忆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自己觉着第三卷最好看,写的时候几近左右逢源,说服申家绣阁里的人,同时也是说服我自己,极有挑战性,自己和自己对决,过了一重难关又遇一重难关,小说最原初又是最本质的属性出来了,就是讲故事,把故事讲得好听。”
在《天香》的第三卷中,我们看到的终于不再是一件件眼花缭乱的物事,而是时间的纵深,行动的持续,随着这个过程,终于开始有了人之为人的精神发展,如将绣艺带到天香园外的蕙兰、如执意要学绣的丫环戥子、如最终欣然接受现实的希昭,她们都是在努力尝试突破自己固有的格局,不断地向上走。小说末尾,希昭登门与蕙兰论绣,见得绣幔内几个常伦之外的孤苦女子,并未损“天香园绣”的声誉,反倒有刚强迸发的意蕴,她觉得欣慰,“希昭从花棚上起身,四下里亮晶晶的眼睛都含了笑意,几乎开出花来。光线更匀和温润,潜深流静,这间偏屋里渐渐充盈欣悦之情”。
这匀和温润、潜深流静的,是生命的光辉。无论前面有多少艰难曲折,在《天香》最后的时刻,生命的光辉终于如玉和白瓷一般,静静地从里面透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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