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多少票子住多大房子影响你混朋友圈吗？

    ◎ 作者：深  苔     原载：《北京青年报》2017年8月18日第B3版

    福斯特的小说写透中低层、中层与中高层阶级的架构与冲突。这些门户与圈层打底的悲喜剧，在以后的时代里，仍然改头换面地上演。

    “在莫奈与德彪西的后面，那把雨伞挥之不去”

    ——《霍华德庄园》

    英国作家E.M.福斯特，是摹写英国二十世纪初叶社会变迁形态的高手。中产阶级、房子、票子、投资、全球化贸易，这些牵动今人神经的字眼儿，早就是百年前福斯特笔下的故事开关。小说家在作品中剖示二十世纪早期英国社会朋友圈的规则，琢磨琢磨，对于当下无处不圈的世界仿佛也是个好参照。

    1908年问世的《看得到风景的房间》不算福斯特最好的作品，讲述一个跨阶层的恋爱修成正果的故事。其中有段关于挑选租客的描写格外有趣，发生在小说主人公中产阶级少女露西从国外旅游回英，搬到伦敦近郊与夏街毗邻的风角并已订婚之后。那夏街的房东在寻合适的租客，由此展开一场有露西母女、露西的未婚夫塞西尔以及牧师参与的讨论，提到几种租客类型：一种是又老又赖着不走，让房东无计可施的。一种是露西建议的有些钱的老处女，但露西的母亲霍尼彻奇夫人强烈反对，说老处女通常爱养金丝雀，而鸟儿衔落的种子会给屋子引来老鼠——拿这个吓唬房东；还不止，她顺带还攻击女人喜欢家长里短，最好把房子出租给男人。夏街房东的苦恼呢：他在寻租客的这个房子，给“农民”太大了，给“我们这种”中产阶级又太小，所以他要找个居中的阶层。这就是稍后露西真正的心上人——小职员乔治成了租客的原因。而乔治父子，其实是阶级光谱的中下层，不过因为在艺术馆偶遇露西的未婚夫塞西尔，被存心恶作剧的后者给包装成艺术家一类的人物推荐给了夏街房东。

    夏街房东对租客的阶层细分是不是有现实依据的呢？查维多利亚到爱德华时代（1860年到1910年）的有关社会史资料，确实提到那时的社会分层十分严格，“中产阶级”是一个过于笼统的概念。维多利亚时期连蓝领都分三六九等: 最底层是工人，然后是艺术家，艺术家之上是“受过教育的工薪族”。艺术家显然不算高阶，职员乔治却还够不着这一档呢。

    那么，乔治既然在伦敦上班，不能在伦敦买个小公寓或者租住在伦敦吗？为什么巴巴地跑到郊区去租房？再者，露西家境宽裕，怎么也要租别人的房子住呢？原来，爱德华时期（1900-1910年）英国人口暴增，虽然当时建房很多，土地却属于少数地主，包括露西这样的中产阶级在内的大多数人只能租房住。同时，工业化时代造成城市的拥堵和污染，随着领薪资的中产阶级人数上升以及铁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住到有新鲜空气的伦敦近郊去。但穷人付不起租金，常常两家近十口人挤在一间屋住。是以夏街房东嘴里说给农民“太大”的房子，意不在指穷人家人口少，而是指他们租不起。职员乔治有不多但稳定的薪资，又爱自然，租住夏街的一所小屋蛮好。

    英国社会剧变至巅峰时期的社会现实及工业革命对中产阶层的影响，在福斯特最孚盛名的杰作《霍华德庄园》（1910年出版）里更是得到深刻展现。小说围绕着霍华德庄园的最终归属做文章，也从开篇就讲房子：中产阶级施家的海伦写信给在伦敦的姐姐形容位于伦敦城外郊区的霍华德庄园——很旧、很小，一水儿红砖。三层楼，二楼三个房间，三楼是一排三间阁楼——这是福斯特参照自己老家的结构来写的。与根本不知一朵清晰的云团为何物、连雨滴都是褐色的伦敦相比，乡间的霍华德庄园，以及作家居住多年的老宅，旧则旧矣，却美不胜收。

    但是，城市发展还是有显而易见的好处，比如女客们不在人家住太久，端赖火车方便。小说中写到火车从霍庄到伦敦只消一个小时。施妹妹在庄园耍了几日，就告诉姐姐：星期六可回。之前奥斯丁时代的小姐们，去乡下盘桓呆个十天半月是正常的安排。交通的迅猛进步还影响到投资和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霍华德庄园》中芒特姨妈的钱就投资在英国各种铁路上。作家福斯特自己，不但对新兴铁路、电车有感情，对蓝领的劳工者更颇为深情。他的第一任恋人穆罕默德是个埃及电车售票员，两人阶层差异极大，电车则为他们的交往起过障眼作用。

    回头来看伦敦的房地产：伦敦西区威克姆街施家租住处，是昂贵的公寓。在那时寸土寸金的伦敦，建房只能往高处伸展。而且，不止西边富人区的公寓大片拔地而起，小说中代表中下层的小职员伦纳德所住的东区公寓也是且拆且建，正是当时写照。伦纳德力争在精神上与施海伦姐妹平等，听贝多芬、读英国散文家拉金斯的散文都是他的努力，甚至连去树林中彻夜步行，也是按着史蒂文森之类作家的书来实践的举动。现实中，伦纳德只租得起半地下室——一套配有简单家具的单元房，和一个穿得像枝形吊灯、年纪大自己很多的俗妇生活。施家可以喝五种茶拼配的高档橙子白毫，他自己“昏暗而闷热”的家里只喝着色重的剩茶汤罢了。作家还干脆直接在小说里议论伦纳德希望借增加文学艺术修养而出人头地的努力未免肤浅。你倒是想乌鸦混着凤凰飞了，别人才不带着你玩儿呢。

    谈及婚恋交友，施大姐玛格丽特现实啊，信奉“钱能把一切摆平”，钱才是她们和位属中产阶级最上层、家财百万的威尔科克斯家脚下的磐石。施姐姐的格言：“这世界的灵魂是经济。最深的深渊不是缺乏爱，而是缺乏硬币”。所以，这位施家大小姐满怀对贫苦阶级的同情，却现实而坚定地站在金钱一边。拿得到六百镑年金的她清醒意识到“我们的思想就是六百镑的思想”。

    另一边呢，靠着微薄薪资度日的穷职员伦纳德以为“在莫奈和德彪西的后面，那把雨伞挥之不去”——阶层之间的忌惮是双向的。伦纳德花两先令听音乐会已经勉为其难，若赔进一把伞简直形同犯罪。他的伞被去听音乐会的施二小姐错拿，为了取回伞，误闯朋友圈，开始从深渊边缘滑向渊底的悲剧。

    施家姐妹日常往来的新英格兰朋友圈是些新派人物，好谈文学艺术，伦纳德费老鼻子力气只能成为此圈的谈资；这个圈子也不是当惯乡绅女主人的威尔科克斯太太融得进去的。后者不懂文学艺术、眼界狭窄，对女性没有投票权竟深感庆幸——硬拉这样的中上层阶级的乡绅太太进文艺圈的结果只是尴尬无语罢了。

    小说之外，作家福斯特的朋友圈是赫赫有名的布鲁姆斯伯里知识精英。弗吉尼亚伍尔芙姐妹、凯恩斯、罗杰弗莱等剑桥帮作家、画家、经济学家和编辑。伍氏姐俩家底儿厚，每人500镑年金，不用当租客，“一间自己的房间”绝对小意思，“看得见风景”亦非难题。剑桥毕业的福斯特自己也有姨妈遗赠的年金，于是有房有闲，衣食无忧；与下层交往时能慷慨解囊；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并不在话下——去意大利、埃及、印度，概莫如是。而这些，都大益于他对不同阶层人性的理解。

    福斯特的小说写透中低层、中层与中高层阶级的架构与冲突。这些门户与圈层打底的悲喜剧，在以后的时代里，仍然改头换面地上演。《霍华德庄园》中小职员伦纳德的命运与理想的反差，对于今日拼命往世俗梯级上层爬的人没准儿还是面镜子。“一个人通过学习提高自己，以平步青云地与世界保持同步”是伦纳德的鸡汤，他的结局呢？是被远比他高阶的富二代和一整架沉重的书共同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