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 纲:散文是同亲人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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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阎纲答客问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中国艺术报 |
分类: 自由典藏 |

问:有文章介绍说,评论是从心灵的净水中喷出的火,散文是从心灵的圣火中生出的莲,都是美妙的景观。
答:文学是人学、情学,人的情欲学,情根于爱。传奇传奇,无奇不传,因情奇而传,以火一样的热情激活生命,以莲一样的精神净化心灵。
问:文学以语言为媒介,散文更讲求语言美,自然出之,摇曳多姿。
答: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读文学首先读语言,散文的语言能否像蜜糖一样黏人,养眼入脑,是赢得考试的第一大难关。
问:你常引用牛汉闲谈中的一句话“散文是诗的散步” ,让散文向诗靠拢,提升了散文的审美层次,这是对散文很高的要求。
答:既然是“诗的散步” ,文字必须精炼,有韵味,以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不能像出远门似的把什么都往包裹里塞。文学多情,语言要清通传神,千万别“转” ,假模假式、堆垛辞藻,辞费白开水。出远门不能漫无边际,行程再远最后还得回到家里。你要存心折磨读者,你就把话说尽。来日无多,谁有功夫陪你透支生命!
作者切不可把自己当成读者的教师爷,你民我主,教你怎么做人、怎么革命。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不少优秀的作家在这方面吃过大亏。例如柳青,从头到脚变自己为农民的同时,不忘“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字里行间大发议论,恨不得几年之内消灭私有制,到了农村“四清” ,方才悔不当初。“大师的弱点”啊!像孙犁那样自始至终尊劳动人民为衣食父母者,难找。
散文就是同亲人谈心拉家常、同朋友交心说知己话,恂恂如也,谦卑逊顺,不摆架子不训人。
问:您的作品为什么蕴含着一种“悲剧色彩” ,强调沉郁的人生体验?
答:我喜爱悲剧,爱喜剧里的悲剧因子,因为悲剧里有崇高,历史在悲剧中发展。
大转折时代,众声喧哗,兴国之道蜂起,只要作家真正贴近实际、深入灵魂,必定深有感触又心生疑虑。“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小疑小进,大疑大进。 ”这是陆九渊的名言。不去洞察舆情,不敢坚守己见,不敢自主创新,把主体的批判与社会批判结合起来,把道德批判与历史批判结合起来,安于“舆论一律” ,怎么保险怎么来,好好好,一切皆好,人云亦云,若乎此,所剩的那点“艺术家的勇气” (恩格斯语),远逊于独立思考的亿万网民,也是悲剧。
社会永远在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内心冲突中亮起灯火,在发现与创造的博弈中曲折前进,居安思危恰恰是文学文体的强势所在。
问:你写散文,有什么特别的体验?
答:以乐写悲而倍增悲怆,以悲写乐而倍增乐感,以乐写悲,以悲写乐,人间至情,自然出之,连带些痛切而温馨的暗示,这种独特的反衬手法,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散文自由通脱,尽可以敞开心扉,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怎么写读者咀嚼有味而不致硬着头皮受罪就怎么写。
问:你读经典散文,有什么特别的体验?
答:首先写母亲、父亲、恋人和爱人,写没齿难忘的骨肉亲情,写死去活来的爱,“端起饭想起你,眼泪掉在饭碗里。 ”孙犁的《亡人遗事》,快读,三五分钟,掩卷后能让你心酸大半天。散文写爱,要动真感情,作者掉泪,读者才可能含泪。
我服膺雨果两元心灵对立的艺术哲学,也喜欢他的这句话:“在主义之上我选择良知,在冷暖面前我相信皮肤。 ”
学习先贤,就得给自己立规矩:一,没有独特的发现,没有触动你的灵魂,不要动笔;二,没有新的或更深的感受,不要动笔;三,情节是天使,细节是魔鬼!没有一个类似阿Q画圈圈、吴冠中磨毁印章那样典型的艺术细节,不要动笔;四,力求精短,去辞费,不减肥、不出手。
当下的好多散文越拉越长,含诗量稀薄,文采韵味不足,巧构乏术,抽象大于形象,笔无藏锋,甚至于轻薄为文,“谋财害命” ,此风不可长。
问:您说“散文是老年,小说是中年,诗歌是少年” 。纵观小说和诗歌创作,年富力强的年轻作者似乎更多更好一些,那么散文创作是否年长者更有优势?
答:是啊!我说过:“散文是老年” ,因为散文追忆、缅怀、恋土、伤逝。按铁凝的说法,人类尚存惦念,所以人类有散文。惦念别人和被人惦念,都是美好的情愫。惦念,长者最善此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越活越明白,加之文笔老辣,连缀而成人生的一部活《春秋》 。所以,上世纪80年代巴金的五卷《随想录》出版, 90年代一批深谙世情的老作家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等穿行于历史与现实之间,“老来尚有疏狂志,干戚犹能舞不休? ”散文随笔大行其道。
孙犁说:“老年人,回顾早年的事,就像清风朗月,一切变得明净自然,任何感情的纠葛,也没有,什么迷惘和失望,也消失了。 ”
总之,步入老年,半生顿踣,悲欣交集,痛苦多于欢乐,时不我待,其言也善,或甜或辣,或悔或怨,或无悔无怨快意人生,非虚构的散文不请自来。杜甫晚年心有戚戚:“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霜。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
可是汪曾祺说:“老年人的文体大多比较干净,不卖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较枯瘦,不滋润,少才华,这是老年文章之一病。 ”
冰心却不,特别是她“文革”后的散文。冰心写来,一方面亲切、不隔,犹如老奶奶抚摸着、拍打着;一方面又是一个过来人做心灵的内省和独白,“我呼吁” ,敢于直言,清醒地做着美好的梦,梦里充满人性的生机。像说话一样无拘无束,像禅机那样耐人寻味。
问:似乎印证着一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 ”
答:姜还是老的辣,人,未必,“自古英雄出少年” 。火辣辣的诗文大多喷薄于年轻的狂飙时期。郭沫若27岁发表《凤凰涅槃》。鲁迅24岁发表《摩罗诗力说》 , 37岁开始“呐喊” ,写出《狂人日记》和《孔乙己》 。张天翼说:现代文学还在续写阿Q。
散文的骨子里有火,小伙子同样有刻骨铭心的社会体验。年轻人,火力壮,初生牛犊,锐气十足,时有惊人的佳作问世,老作家不一定写得出来,例如张承志、史铁生、王小波等等。
作家的代表作大多出自青壮年,越老越难超越。
问:怎样继承老一辈散文作家?答:散文作者的口味各异,不能强求。在博览诸家之后,喜欢哪位名家就专攻哪位名家的精品,学着学着就跟他走了,不由自主地,越学越像。吴冠中称“鲁迅是我精神上的父亲” ,他亲口告我说:“一百个齐白石抵不过一个鲁迅。少一个鲁迅中国的脊梁骨会软很多,少一个画家则不然。我坚信,离世之后,我的散文读者要超过我绘画的赏者。 ”
我说:吴老,你的散文《他和她》 “目下散文,写暮年亲情,无能出其右者” 。(他摇头)吴老呀,你写的散文特别是《他和她》,空谷足音,人间哪得几回闻!开篇普普通通的五个字就打动人心:“她成了婴儿。 ”最后几句话:“他偶尔拉她的手,似乎问她什么时候该结束我们病痛的残年,她缩回手,没有反应。 ” 《病妻》的结尾更震撼:“人必老,没有追求和思考者,更易老,老了更是无边的苦恼,上帝撒下拯救苦恼的种子吧,比方艺术! ”不尽的叹惋和眷恋,淡淡的垂暮之忧,却无一丝的沮丧与悲凉,大胸襟,大手笔,我辈怎能学得! (他又是微微一笑。 )
更令人吃惊的,是吴老大清早买煎饼吃过后,同“病妻”坐在我们楼下草坪边的洋灰台上,打开包儿,取出精致的印章,有好几枚,磨呀磨,老两口一起磨。卖煎饼的妇女走过去问他:“你这是做什么呀? ”他说:“把我的名字磨掉。 ”“这么好的东西你磨它……”他说:“不画了,用不着了,谁也别想拿去乱盖。 ”
不错,模仿、继承是必由之路,但要超越,殊不知文学史上群星璀璨,数来数去,只有一个鲁迅、一个胡适、一个梁实秋、一个冰心、一个孙犁、一个吴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