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童: 短篇小说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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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自由典藏 |

短篇小说的使命
作者:苏
童
原载:《文学报》2016年4月21日第18版
http://wenxue.news365.com.cn/wxb/resfiles/2016-04/21/s_213076_152452.jpg |
苏 |
我不算很“自恋”的人,但回头一看,自己在这三十多年时间里,竟然不知不觉写下了这么多的短篇小说,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不是为自己的崇高自豪,喜欢写短篇没什么特别的崇高意义,是为自己的“自我忠实”自豪,我的感慨是我以为自己很商业了,结果却告诉我,我很“自我”。我喜欢写短篇,这没什么可羞愧的,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没有什么特殊事件对我的影响,也没有任何殉道的动机,仅仅是喜欢而已。
“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是我作品中两个地理标签,一个是为了回头看自己的影子,向自己索取故事;一个是为了仰望,为了前瞻,是向别人索取,向虚构和想象索取,其中流露出我对于创作空间的贪婪。一个作家如果有一张好“邮票”,此生足矣,但是因为怀疑这邮票不够好,于是一张不够,还要第二张、第三张。但是我觉得花这么长时间去画一张邮票,不仅需要自己的耐心、信心,也要拖累别人,考验别人,等于你是在不停地告诉别人,等等,等等,我的邮票没画好呢。别人等不等是另外一个问题,别人收藏不收藏你的邮票又是一个问题,所以依我看,画邮票的写作生涯,其实是很危险的,不能因为福克纳先生画成功了,所有画邮票的就必然修得正果。一般来说,我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在画两张邮票,情愿承认自己脚踏两条船,这其实就是一种占有欲、扩张欲。
我的短篇小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写到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但是我有意识地保留了“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这两个“地名”,是有点机械的、本能的,似乎是一次次地自我灌溉,拾掇自己的园子,写一篇好的,可以忘了一篇不满意的,就像种一棵新的树去遮盖另一棵丑陋的枯树,我想让自己的园子有生机,还要好看,没有别的途径。
最近看到有人在批评罗伯-格利耶的作品,说他在小说技术上无限制地探索革新,其实损害了小说这种文体。我没有认真研究过罗伯-格利耶的小说技术,我的直觉是恰恰是他的那种“损害”技术成就了他的小说,因此而来的成就,完全可以讨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的观点是,与其说短篇小说有技术,不如说作家对待自己的感情有技术,如何在作品里处置自己的情感,你对自己的情感是否依赖,或者是否回避,是否纵容,是否遏制,这是一个问题,是需要探索的。
谁也不知道作家应该在作品里设置多高的情感温度,但那温度却是让人真切可感的,必须适宜他个人的情感需要,涉及不期而遇的几方当事人,无法约定。可以说那温度很神秘,有时候它确定作品的成败,那大概是非常重要的元素之一吧。
说到短篇的结构,我感觉无所谓紧和松,文字如果是在虚构的空间里奔跑,怎么跑都可以,只是必须在奔跑中到达终点,不会有人计时的,也不会有人因你奔跑姿势不规范而判你犯规的,如果说结构出问题,那作者不是气力不支爬到终点,就是中途退出了。
用传统美学探讨短篇是一个途径,一种角度,“聚”和“散”说起来是“气”的分配,其实也是个叙述问题。我一直觉得创作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叙述的魅力,如果对一个小说,自己很喜爱,多半是叙述的力量,自己把自己弄晕了。这时候,你觉得你可以和小说中的人物握手拥抱,你甚至会感受到自己在小说世界里的目光,比在现实生活里更敏锐、更宽广、更残酷或者更温柔。也许自己喜欢自己这么多短篇,有点不正常,就像我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中、长篇,同样也不正常。我在短篇的写作中,与长篇不同的感受其实非常简单,写短篇是为我自己而写,写长篇是为苏童而写,都要写,因为我就是苏童。
好的短篇小说的得来,对我来说一样是偶然的,我不认为自己在短篇创作上有任何天分,只是喜欢,喜欢就会心甘情愿地投入。在短篇创作上,我有目标,目标有时候就是野心,我以前曾经大言不惭地祈祷自己的野心得逞,不过就是要成为短篇大师之类的话,现在觉得自己很滑稽,不是野心消失了,是自尊在阻挡病态的狂热,这种自尊是孤僻者觉悟后的自尊。孤僻者不要站到大庭广众前,尽管发出你孤僻的歌声,孤僻的歌声也许可以征服另一些孤僻的人。我的短篇,通常都有一个较长的酝酿期,有时候觉得呼之欲出了,一写却发现障碍,我不解决障碍,一般是冷处理,搁置一边。
有时候很奇怪,在写另一篇小说的时候,会想通前面那篇的问题,其实是在一个相对完美的叙述逻辑里反省到了另一个逻辑的问题。从这个经验来看,每一篇小说里的小世界呈现不同的景象,但仍然是一个世界,所有人对世界的描述都是局部描述,所有完美的描述都有放射性,其中隐藏着一种逻辑的动力,它捉摸不定,却必须驾驭。我认为,小说不靠算计,就是靠这种逻辑动力。所以你说要摆平小说中的每一个元素,实际是采取分解。我的理解是小说靠逻辑动力做乘法,要扩展,更要摆平的,还是叙述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