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020160113335890633970.jpg 西: 疲惫的城" />

《篡改的命》  东西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5年8月出版

    在我出生的前三年，就是1963年，萨特曾经出版了一本书叫《词语》，他在《词语》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作家每天晚上通宵达旦地写作，当早晨他看见人们手牵着手在广场上散步，看到一家人和睦地走在阳光路上，他觉得是因为有一个作家昨天晚上通宵达旦地写作，才让这个世界这么美好，这么和谐。我想这种想法是作家在为自己的写作寻找一个理由，我没有这个自信。巴尔扎克的格言是摧毁一切障碍，而卡夫卡说，一切障碍都摧毁了我。

　　我从哪里讲起？我从《篡改的命》的结尾讲起。有一个叫林方生的警察，他从警校毕业，之后就分到了公安局工作，他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母亲是一个大学教授。到了警察局之后，刑警队长就告诉他，你现在还不能干这些特别有技术含量的活，你到结案室去翻一翻旧的卷宗，看一看有哪些案件你去分析一下。然后他就走进了警察结案室，突然一个档案、卷宗掉下来，像巴掌一样拍了他肩膀一下，他觉得这个很诡异。他就翻开这个卷宗看到里面有张照片，是一个浮肿的尸体，这个案件定性为自杀。自杀者叫汪长尺，他跳河被水淹死的，这个案件就这么了结了。但是敏感的年轻人林方生发觉，好像不一定是自杀，有可能是他杀。所以他想调查这个案件立功，于是他就开始调查，最后发现这个死者汪长尺没有死，还活着，现在在市里面当一个副局长。他再进一步追查的时候发现，实际上那个现在活着的“汪长尺” ，是当年高考的时候，冒名顶替死掉的汪长尺读大学。

　　他就想，那这就是一个腐败案了，是一个篡改的案子，当年把人家的高考成绩据为己有，去读大学，现在过得很好，家庭幸福，儿子正在读硕士。林方生就继续调查下去。死者汪长尺的家在非常偏僻的一个小村，林方生发现他家里面有一个坐在轮椅上、骨瘦如柴的老爷爷，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这就是死者汪长尺的父母。他在调查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墙壁上有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他非常惊讶，他们为什么有这个小孩的照片？当然这对爷爷奶奶已经认不出他，爷爷就讲这是我的孙子，多年前他的父亲，把他送给了有钱人，他现在在城市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警察林方生就很震惊。因此他就把照片全部偷走了，那么他为什么被送出去呢？他父亲为什么高考没有被录取？因为当年他父亲汪长尺高考的时候，第一志愿填的是北大、清华，但是他的成绩没到。我们今天坐在北大这么舒适的教室在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我们万万没想到，其实这个地方跟几千公里之外乡村的少年、青年是有关系的，他的命运会因此而改变，如果我们展开文学的想象，我们就会去到非常遥远。汪长尺的父亲、林方生的爷爷叫汪槐，就到县城去讲道理，他爬到楼上想威胁那些招生的人，最后不小心跌残疾了。

　　汪槐残疾之后，家庭更加困难，他就让汪长尺再去补习。一个残疾的父亲再加一个母亲，要供一个孩子补习，是蛮艰难的，因为他们没有很多的收入，他们家乡还没通公路。这是上世纪90年代的故事。后来这个孩子去补习了却没有考上，成绩比第一次还差。他就回乡，父亲就告诉他你必须离开乡村，否则你没有办法改变你的命运，这个孩子开始有点拒绝，后来他跟他那些打工的同学交流，他们说如果出去你还有改变的可能，如果不出去你什么可能都没有。因为在中国现状就是，城市挣钱比乡村要容易一些、收入要高一些，在乡村吃饭、住宿、温饱都没问题，但是你想要挣更多的钱就得进城。所以汪长尺最后就进城了，还跟着一个爱他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为什么爱上他呢？按我们今天网络的用语就是“屌丝” ，草根嘛！因为这个女孩子的文化水平不是太高，她只读了小学，还没毕业，她就想跟一个识字的人到城里去。进城之后他们就经历了很多困难，比如薪水被拖欠，比如想把自己摔成工伤却没有拿到赔偿、替老板坐牢，比如在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是局外人的那种境遇……反正生活的很多困难他都遇到了。

　　他的妻子小文，开始是帮人家做洗脚女，慢慢变成三陪，种种困难压在他身上。他的孩子后来出生了，叫做汪大志，是给他一个雄心壮志，要改变汪家的命运。但是在这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这个有知识也有智慧的汪长尺他在思考，一个农村的青年进城后在思考。他想如果这样发展下去，自己的孩子可能还会重复自己打工的生活，甚至有可能遭到“退货” ，“退货”就是退回农村去，还过着挣不了钱的生活，当然也就过不上体面的生活，他是这样认为的。他就很纠结，想来想去，最后他想到什么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有钱人，彻底改变他的命运，自己作为影子父亲。所以在一岁多的时候，他就悄悄把孩子定点投放到方教授的家里，但是他没想到方教授的丈夫就是那个拖欠他工资的老板，那个曾经让他代替坐牢的老板。要把自己孩子送给仇人，这是多大的困难。他想了三遍，就把一个仇人想成好人，只想三遍他就想通了。

　　于是汪长尺就默默地看着他成长。他非常想念这个孩子，可是他一点都不能出手去帮助他、关爱他。有一次他特别想抚摸孩子，在小卖部里碰到他，他就摸了摸自己孩子的头，这个孩子就很警觉地看着他，踹了他一脚。有一次汪长尺在跟踪孩子的时候，孩子被车撞了，他把孩子送进医院，当这个孩子好了以后，他就说是汪长尺把他撞伤的，诬陷他。这个时候他的父亲没有悲伤，反而笑了，你终于变成他们了，他对孩子说，你终于变成不被人欺负的那种人，这是我多年的愿望。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汪长尺就继续看着孩子成长，但是在做影子父亲期间，他发现方教授夫妻之间感情有问题，孩子的养父林家柏有外遇。他非常担心，他觉得这个孩子已经没有健全的家庭，如果养父养母的感情再出问题，会不会影响他的成长？

　　所以汪长尺有天把养父堵在厕所里，他说你必须回到你的家庭去。林家柏说如果你要我回到这个家庭去，你把这尿喝下去，这个生父就把尿喝下去，养父就说那你是林方生的生父，否则你不会为了这个孩子付出这么大代价。汪长尺说我就是，他说如果你不回去好好地爱你的孩子和妻子的话，我会让你消失的。林家柏非常生气，他觉得他的生活被窥视了。为了这个孩子将来的幸福，一定要让生父消失，他说你必须消失，否则你看到孩子不幸福的时候，你又跳出来指手画脚，那么哪一天你想他的时候，你会破坏他内心的平静。两个人在较劲的过程中，生父妥协，妥协的这个人一定是更爱孩子的。妥协的条件就是，林家柏给孩子存一笔巨款，再给汪长尺残疾的父母养老钱，于是汪长尺又想了三遍就接受了这个条件，最后他跳江，那就是开头林方生看到的那张照片。汪长尺告诉自己的工友，一定要把我送回故乡，我很累，我希望死了以后我能坐下来，因为他带了一把椅子进城去了，后来这把椅子跟他一起烧掉。

　　汪长尺的骨灰盒送到家乡之后，他双腿残疾的父亲汪槐，由于回到乡村以后找不到别的工作，又要生存，就成了“通灵”的人，在南方就是做法的，专门给人家弄鬼通灵，消灾除难。他看到这个骨灰盒的时候，他说孩子不能回家，死了也要到城市去，要投胎到城里去。如果你不投胎到城里去的话，你下辈子还要受苦。所以这个父亲就开始给他做法，这个疲倦的灵魂，本来想在家乡休息，他却没法休息，父亲就问长尺要投胎到哪里去，开始亲人帮他喊“到城里” ，后来全村人都帮他喊“到城里去” ，于是疲倦的灵魂再次飞起来，飞到村头的枫树上歇了一下。全村人还在喊，他继续飞，又飞回了城市，飞回了妇产科，终于出生了，生下孩子的人就是林家柏的情妇。他跟他自己的儿子成了兄弟。林方生了解这些事情之后，拿着他小时候的照片，拿着那个案件的卷宗，在他生父跳河的地方，站到双腿发麻，他终于把那个卷宗和他的照片丢到河里了，他把自己篡改了，他永远成了林家的人。在这里我写了一句话，只要他不告诉别人，谁都不知道他的原产地在哪里。

　　留在乡下的那一对爷爷奶奶，年纪越老、记忆越衰退，他们已经想不出自己的孙子长什么模样，记不起来了。然后他们只能是看着镜子回忆，回忆什么呢？因为他们说孙子的额头像爷爷，鼻子像奶奶，嘴巴像父亲，他们只能靠看自己的时候回忆。很巧的是，我看到美国一个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短片。有一个5岁的小孩，打了个电话报警，说我想找妈妈。那么这个警察说你妈妈长什么样？他说我妈妈死了，她妈妈死了怎么帮他找妈妈？这个老警察非常善良，他说孩子你站到镜子前看自己，他说你妈妈的脸庞和你是一样的，她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

    （本报记者马李文博根据由中国作协创研部、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腾讯文化联合主办的“中国作家北大讲坛：东西与《篡改的命》 ”讲座整理，题目为整理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