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以为:尽管不少文学名刊正纷纷向尹马敞开门扉,让他带着奇瑰想象编缀的意境、姿意纵放抒展的诗思、仿佛经山泉和月光反复洗濯或者如打铁一般在蓝焰上反复锤炼,拥有别致而庄重美质的诗歌,从容落座。
尹马仍是一定程度上被忽视的诗人。
诗评界对他的瞩目远远不够。
尹马出“道”极早,二十挂零时,他已经显示出作为优秀诗人的素质:虽宥居乌蒙山麓中,群峦如手指树立,捂住对外面纷酝世界的注目,他并不跟逐在年华的春荣秋枯,得过且过;而是拈花微笑,抚木如琴,为生机和情蕴的丰膽,为慧眼识得的荒芜中没沦落的美,打造出一帧帧诗的具像。作为他的故乡人,尹马所遇所见,我们同样司空见惯,但我们的视界中,无非是纠结一起的迷嶂。足见他的视线高过我们。他厘清芜杂,让视野找到亮泽,让他找到诗,盈握一手我们读过后的感动。
对尹马,当时即有人称之为“乡村浪漫主义歌手”;这称谓也满能代表尹马诗歌写作的青葱岁月,他这段时间的诗作,正是乡情的纯美歌吟,阐释一句名言直指的事实:生活并不缺乏美,而是美的发现。
渐次成熟的诗人尹马,显然酝酿自身的超越,如同河山之上的苍鹰,用盘旋上升的高度,向大地要视野。
我们读到的尹马近作,就看到尹马所作的努力:诗质每见超越,诗艺总在圆臻;他还有意在现代诗歌武库里寻觅称手的“兵器”,武装自己的诗领属。让自己每一首,乃至每一句、每个语汇,都有适宜的承载,如托起露珠的草茎,柔韧踮起张力。因而锲合卢辉给创造型诗作赋于的条件:“它永远成为一种无极的趋向,在一次又一次的‘可能’中完成近乎宿命的召唤。”
笔者不揣冒昧,将尹马当下诗歌创作中,对本己的超越归结为三点:
其一,持续保持对乡土之美的新发掘,让发现直抵或接近哲思的高度。
且看《月亮像一只木桶》:
核桃树疯长,忘了在冬日停下\一高再高,后来,就高不下去了,回到了\一只木桶\其实大地就是一只木桶,它中了水,和一只月亮\其实大地上,有一个人,他的故乡\叫木桶沟\月亮经过云南,去了贵州、广西\还在那棵树上。月亮从四川回来,到后半夜\还在那只低低的木桶里\木桶沟有水,清凉、甘洌;木桶沟有老者\掬水酿酒。在月下,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影子对饮\一个人被桶里的自己灌醉,被抬走\被辱骂\木桶沟有两个月亮,一个在桶里,另一个\还在桶里;我有两只木桶,一个是月亮\另一个也是月亮
人,诗意地栖息;诗人却总有赤子之心,即便流浪成云,也会携带整个故乡。尹马不是旅人,尽管他在某首诗中曾设想自己是故乡的“异乡人”,他始终扼守着故乡。本诗中,一个叫“木桶沟”的云南山坳里的村庄,因为盛满了月亮,给人风景小帧的静美,融通尹马反复歌吟的唯美。高蹈的月,成就为精神领属的故乡;“月亮”虽实犹幻,天上月、水中月,兼可望不可及;诗就营构了现实和理想两个界面:现实中“掬水酿酒”,在月下和“影子”对饮的“老者”,与理想层面却极不协调,“一个人被桶里的自己灌醉,被抬走/被辱骂”,难以安稳在宿命之外。
“我有两只木桶,一个是月亮/另一个也是月亮”。以月为翼,在苦难之上,诗人有行而上的思考。
其二,对现代诗艺的撷取和融合,让熟稔的意象时空更拥有超越性。
“等我空出时间,和她们围坐在天上/洗一幅很旧的纸牌;多年以前/那些仰仗着夜晚,在楼顶出卖花瓣的人/被分到最小的那一堆”(《罂粟》)
任何诗人的诗歌作品,都有自己独有的意象空间,来自环境、经历、学养、梦靥……,犹像五十四张一幅的扑克,充满数不清的变数。优秀的诗人,其实就是把有限的“牌”打得出神入化的人。看好尹马的“牌技”,在于他总让诗的意象翻出“花样”,善于博取和秉承诗艺技巧,找到进入诗歌的至佳路径,赋于诗持续的魅力。
且看《只在此山中》:
下得山来,已不年少;要是再翻一座山\估计就老了。年少时\我在山上砍树,捕鸟,栽一大片雷声\回来时,路断,山空,村庄退回水边\估计这一生,会有人\笑着拍一下你的肩膀,估计他拍了一下\会再拍一下\他会是那个把你带到凡间的高人\他在芦边养马,射箭,吹箫\你听不见\他一直住在山里,一直拍着我的肩膀\我慢慢变老,在一座山的起伏里\时光变轻,黑云压顶。雪落处,众鸟逃\他却一直在笑。
从“他会是那个把你带到凡间的高人”看,理解本诗会把“他”定格成父亲的角色,父亲的“笑”连同“拍肩膀”,旨可说明父爱无边,跨越时间、地域;但我悟到本诗的另一种读法:正是“只在此山中”是古诗《寻隐者不遇》中一个句子的提醒,完全可以当成《寻隐者不遇》的现代阐释。“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是,在古诗中未见“高人”,却见童子;本诗连童子都未遇见,只好举目四顾心茫然;周遭景物全非,唯能低头叹气,情绪滑落到极点。不想有人拍肩膀,一下,再一下;肯定是“高人”之所以是“高人”传递来的精神力量,“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诗无达诂,现代诗更是因生岐而有味,添筹了耐咀和意蕴,更达到纸短意长的效果。当然,这同样显示了尹马的探索。在本诗歌的“叙述”中,他还游刃有余地使用了超现实主义手法,使诗句凝炼、干净,自然衔结。
其三,对诗句炼达和情蕴、语言张力的追索。
且读《夜行》:
停一停吧!数一数剩下来的有\多少人。问问他们,有多少\愿意挚着火把,拉着女人的\手。有多少,愿意就着这些\微弱的烛火,回到旧时代去\回到悬崖下干净的子宫里去\有多少,愿意让灵魂紧贴着\漆黑的天空,劫一只鬼,在\体内,去一个很远的宿营地。
仍可多“诂”,但终究是:与命运死磕到底的人少之又少;一溜长跑者队列会越来越短;本诗运用拟演说口吻,将景和人一起送达现场,延续起“行走”的意义:除了坚持,还要敢于途穷时置之死地而后生,还要有“劫一只鬼在体内”——它是悉察黑夜的“精灵”——为我所用,或者壮胆。
仅仅七行,带着丰富的内容,足证炼达;至“去一个很远的宿营地”戛然而止,指向一种经历、一个过程,抑或就是一生。掩卷后品味继续,思绪继续;足证漫溢而出的张力。
上帝是恣意的,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诗人却是平常的,诗人说,要有光,他只能开瞠取心,点成烛火。因此,我们品赏诗的精美,感谢孜孜不倦作诗,给予我们精神盛宴的诗人。
其间自然包含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