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妈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姑娘，我在看你小时候的日记，老有意思了。

我眼前闪过那个红塑料皮的小本子，那是我的第一本日记，很多字不会写，一篇里面拼音多过汉字。而且一页可以写三四天的内容，每天几乎就一两句话。

你听我给你念啊，我妈不容分说念了起来：今天，天气很好，我很开心，我爸没有打我。

另一天的，我妈开启了另一篇：今天，我去妈妈单位玩了——单是拼音代替的，吃了半根——根也是拼音，火……火什么……

火腿肠！我说。

啊，对对对，吃了半根火腿肠。晚上回家，因为大字写不好，爸爸又打我了。今天，我一半开心，一半不开心。

读到这，我妈哈哈笑起来，说，这里老多都是关于你爸有没有打你的，没打你，你就开心，打了，就不开心。你看你把孩子整的，天天担心被打。

这后一句我妈是对她身边的我爸说的。我没听到回应。我妈又闲扯几句别的，然后小声说：我不说啦，你爸在那闹心呢，因为你小时候老挨他打。

说完，我妈就挂了电话。我心想：你闹什么心啊，我还没兴师问罪呢。

也就在这通电话的前不久，和单位同事思思聊小时候的事。

我问思思：你小时候有没有被你爸打呀？

思思笑着说：我爸就我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打呀？怎么能下得去手？最厉害的，就是围着桌子要抓我，但我爸总是慢一点，让我跑掉……

她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只是把脸埋在电脑前，想哭。

“我爸就我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打呀？怎么下得去手”这句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同时另一个声音是：我也是家里的独生女，我爸为什么就下得去手呢？

小学时，一次去亲戚家串门，晚上我睡在沙发上。半夜时，突然鼻血狂流，把人家枕巾的一半都染红了。全家人都起来忙活，帮我止鼻血的，换枕巾的，擦地上血迹的，搓着手无所适从的。

亲戚家的长辈问：怎么会突然流鼻血呢？

我妈一边用凉水拍我的额头，一边说，昨天她爸打她，用毛巾抽到脸了，当时流了一些，可能里面的伤口还没好。

哎呀，可不能这么打呀！一个女孩子，下手太重了，这可不行……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说我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冤屈终于得到昭雪了，简直爽死了！

从那以后，我爸打我不再哪顺手往哪揍，而是集中在屁股和后背上。同时，还增加了罚跪这个环节。

毛笔字写不好，要跪；算数题错太多，要跪；和大人顶嘴，要跪；和姑家的弟弟玩得太疯，妨碍大人干活，也要跪。每当要罚跪时，我爸就往地上丢一个羽毛垫子。我早就被打得皮实了，罚跪对我来说So easy！

就在我妈给我读日记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姑娘啊，我爸开了个头就有点哽咽，你恨爸爸吗？

恨啊，当时恨，现在好多了。我没有隐瞒自己的心境。

知道你小时候为什么总挨打吗？我爸问。

知道，我太淘了，总惹你生气。

不是，你淘气只是很小的一方面。我爸停顿了一下，仿佛要公布一个大秘密。你挨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心情不好，当时，咱们和你奶奶住在一起，你奶奶对你妈很不满意，总是在我面前说她这不好那不好。我很生气，可是又不能发火，也不能跟你妈说，这样只会增加一个生气的人。所以，有的时候不顺心，就看你不顺眼，拿你出气。对不起……

爸，你对我怎么能下得去手呢？我没有接受我爸的道歉，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对不起，我……我爸不知该说什么，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该把自己的不顺心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

好吧。我不想隔着这么远，把气氛弄得太尴尬，于是用轻松的语调说，你终于知道错啦？那就好好检讨一下吧。反正你不检讨也没事，等你老了，到我管你的时候，你犯错误了，我也罚你。罚你——给我做好吃的。

我都老了，怎么给你做好吃的！我爸被我的惩罚方式逗乐了。

那就罚你，给我唱京剧！

这个可以，那我得好好练练。我爸停了一下，问：姑娘，你不生爸爸的气了吧？

不生啦，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

我对我爸说谎了，我生他气，不理解他的行为，我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和别人的爸爸比起来，我还会恨我爸。

直到有一天，我在微信推送里看到一篇文章，说现在的80后埋怨自己的父母当初不会教育孩子，只会一打了之。

刚看时，我还认为文章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可文章后面写道：那个年代，父母能让孩子吃饱穿暖就不错了，那是个精神上劫后余生的时期，有多少父母会懂得恰当的教育方式呢？应该都在疲于奔命、养家糊口吧！

小学二年级时，我参加了学校的绘画第二课堂，上了一个学期，想继续学的就要去少年宫交费学习。

我妈向来不对我隐瞒家里的经济状况和各种困难，在我嚷着要去少年宫学画画最凶的时候，她对我说：少年宫离咱家太远，每次都要我或者你爸去接送，我们哪有这个时间啊？

我刚要说自己去也可以，她接着说：以前是第二课堂，不用收费，现在又要收费，咱家也没这个钱啊。而且学画画的纸笔颜料都很贵，对不对？

我没声了，不知道该怎么接我妈的话，觉得如果再嚷着要去，就是一个很不懂事很不懂事的孩子。

我妈又说：写毛笔字也很不错啊！你爷爷就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惜他去世了，不能教你，不过他还是留下了许多笔墨纸砚，还有字帖，想写的话随时都可以写呀！

​后来，我就经常踩着小板凳，趴在我家那个抽屉里散发着紫罗兰香粉气味的写字台上，一写就是一个下午。

一天，我爸下班回来拿着一个哗哗作响的大铁皮盒子。他在我面前喜滋滋地打开，里面全是红乎乎的大小不一的塑料戳，每一个戳底都是一个楷书的笔画，有长横、短横、垂露竖、悬针竖、撇、平撇、捺和平捺，还有左点、右点、横折、横折钩、横折折钩……

之前我都是对着字描摹，想写哪个写哪个，现在突然蹦出这么多被分解的肢体，让我在框框里填色，真是不耐烦极了。我爸觉得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费劲八力地做了一盒笔画，我却不领情，上来就是一巴掌。

从此我的毛笔字学习蒙上了一层怨恨的阴影，不是怕挨打的话我才不会一站一下午的写呢。​

现在看来，我爸的教育方式是不对的，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他已经为我提供了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学习资源，他没有资讯来源，告诉他怎样教育孩子，而我的爷爷就是这样粗暴地对待他的。如果我拿现在的教育理念去衡量他当年对我的教育，除了对他不公平，还只会增加我的怨恨。

上学十几二十年，每天出门前，我爸都会对我说两句话：上课认真听讲，过马路两边看。我曾在心里不屑：哼，就只会这两句，一点新意也没有！我早听腻了。

但当离开爸妈独自闯世界的时候，当出门前再也没人对我唠叨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爸爸毫无新意的嘱咐，像一种仪式，传递着内心最强烈的期待与祝福。他对我的期待，就是平安与好好的。

闺蜜和她爸吵架，向我吐槽她爸的暴脾气，然后说到小时候的挨打。我问：你恨你爸吗？

恨啊，当时恨死了！闺蜜说，但是，没有被老爸揍过的人生应该是不完整的吧！

是啊，独生子女这些年，有一半的人生是被老爸揍过来的，丢失掉这一部分，就等于丢掉了老爸，那样的人生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