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烨:不要把文学圈当作娱乐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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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访谈: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白烨专访
日前,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结果揭晓,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王蒙的《这边风景》、李佩甫的《生命册》、金宇澄的《繁花》、苏童的《黄雀记》五部长篇小说最终胜出。如何看待这个已经走过33年的文学奖项?如何评价近些年来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
优中选优获奖者可圈可点
羊城晚报:您怎么评价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五部作品?
白烨:这次获奖的五部作品,可以说都是四年来长篇小说中的佼佼者,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包含《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原名叫“乌托邦”三部曲,后来写着写着发生了变化,到《春尽江南》,成了对当下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深入透视,这种以小见大的意蕴,是颇具现实意义的。他的写作,认真而投入,数量不多,质量很高。在一定程度上,他的写作是知识分子写作的典型代表。
王蒙的《这边风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所写的作品稍加修饰后出版,属于旧作新出。这部写于特殊时期的作品确有其特殊的历史价值,那就是以当时流行的笔法写了当时流行的“革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文革”文学的空白与苍白。
李佩甫的《生命册》,以一个人五十年来与星图割不断、理还乱的经历,揭示了城市和乡村的时代变迁及其带给人们心理裂变。在有关中国乡土文化、乡土文明,乃至乡土政治的观察与思考方面,他一直是走在前边的。他写过很多作品,包括《羊的门》等。《生命册》这次获奖,也是对他多次与茅奖擦肩而过的一种补偿。
苏童的《黄雀记》,是体现了他的水准的力作,但我个人认为,他之前写作的《河岸》更为浑厚和出色。《黄雀记》以苏童的方式叙述发生于友人之间的嫌隙故事,以此带出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变异,那种南方的情调、气味、气氛,都是独一无二的,把他的那种以细腻见长的优势很好地发挥了出来。
金宇澄的《繁华》获奖,最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这部作品在文坛内外都有很好的口碑,几乎被公认为是写当代上海里弄生活的最好作品。金宇澄看起来是非职业作家,但他是《上海文学》资深编辑,这部作品是倾注了几十年经历与经验的精心之作,确实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也超出了很多职业的作家。
羊城晚报:最后入围的十部作品还有林白的《北去来辞》、红柯的《喀拉布风暴》、徐则臣的《耶路撒冷》、范稳的《吾血吾土》和阎真的《活着之上》。落选的这五部当中,有您认为比较遗憾的吗?
白烨:这五部作品未能最终获奖,但并非“落选”。因为按照茅盾文学奖的规定,进入前十名,未能最终获奖的,都算获得了提名奖。要说遗憾,我觉得有一些很好的作品连前十都没进,是十分可惜的,包括关仁山的《日头》、刘庆邦的《黄泥地》、王跃文的《爱历元年》、叶广芩的《状元媒》等。这些也都说明,这一届茅盾文学奖是建立在雄厚的作品基础之上,因而竞争十分激烈。问题在于,最终获奖的作品确实是选优拔萃,也就是说,获了奖的作品确实不次于未获奖的作品,这是最为重要的,也是令人欣慰的。
南方作家占多属巧合
羊城晚报:这届茅奖有三位江南作家格非、金宇澄、苏童,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白烨:现在的文学评论,包括文学评奖,一般较少从地域角度来作权衡和比较。主要看参选作品,也看作家创作实绩,作者是哪里人,基本不顾及。江南地域的作家这次获奖者有三位之多,也是他们正好遇上了,对位了,也评上了,我不认为这里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上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的五位作家中,也有毕飞宇、刘醒龙两位属于南方,占据了获奖作家的五分之二,当时人们也没有特别关注到他们的南方地域属性。获奖这种事情,是机缘巧合而已,不必抓其一点去过度解读。
羊城晚报:王蒙凭借《这边风景》获得这届茅奖,有声音认为更应该得这个奖的是他早前的《活动变人形》,您认为呢?有声音认为,茅奖的评选不是选作品,而是选作家,您同意吗?
白烨: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出版于1986年,作品描写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在旧式家庭中的苦闷、游移和迷惘,文笔洗练、生动,人物刻画尤为传神。堪为那个时期的优秀之作,这部作品参评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但没有评上,绝对属于遗珠之憾。后来,王蒙又写了许多长篇,比较而言,还是《活动变人形》最好。
《这边风景》是王蒙写于上个世纪“文革”时期的作品,属于稍加修饰后的旧作新出。在我看来,其实可以把这部作品拎出来,颁发一个荣誉奖。这样还可腾出来一个名额,再评一部别的作品。过去的茅奖,就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如第三届茅奖,萧克将军的《浴血罗霄》、徐兴业《金瓯缺》,获得的就是荣誉奖。茅奖在评选作品时,也同时参照作家的创作经历与创作积累,尤其是在长篇领域里的突出贡献,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我以为在看作品的同时,也看作家的贡献,这是自然的,也是必要的,这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羊城晚报:这届茅盾文学奖被称为最激烈的一届,不少往届“茅奖”得主拿出了新作参评,如贾平凹的《古炉》和《老生》、刘醒龙的《蟠虺》、王安忆的《天香》、刘心武的《飘窗》等,但未能入围提名作品。这些候选作品的落选,说明茅奖也在力推“新人”?
白烨:茅盾文学奖每届的获奖名额为五名,参评作品近300部。在百里选一的情况下,理论上是获过奖的可以再次获奖,但实际上再次获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茅奖评了九届,只有张洁在早期获过两次奖,这种情形很难重复上演。这些情况,作家们都心知肚明。已经得过奖的作家,总有作品报送和参评,是发表者、出版者都不甘心,期望奇迹发生。因此,已经获过奖的作家的作品落选,是可以预见的事情,这跟力推新人关系不大,主要是一种均衡原则在起作用。当然,已经获过奖的多是实力派的中壮年作家,他们不再占据名额之后,自然会给青壮年作家留有更多的机会。
年产4000部是“合谋”的结果
羊城晚报:茅盾文学奖能称得上是终身成就奖吗?
白烨:这在于你怎么去看。从国家级文学奖项来看,“茅奖”与“鲁奖”都属于同一个级别,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因为长篇小说分量更重,这个奖更为人们所关注、所看重。这个奖是彰奖作品的,并非专奖作家,说成是“终身成就奖”,可能比较勉强。
羊城晚报:近四年的长篇小说创作,您感觉整体的风貌如何?
白烨:在文学进入新世纪之后,各种新的力量介入文化,各种新的元素渗入文学,使得文学、文化领域呈现出前所少有的丰繁与混杂,在长篇小说创作中,注重审美的严肃性写作,靠近市场的类型化写作,日益表现出两极分化和分道扬镳的明显趋向。这也给严肃文学借鉴类型小说,类型小说学习严肃文学,提供了新的契机与新的可能。
就严肃文学领域的长篇小说来看,我觉得在“写什么”与“怎么写”上,都较前表现出少有的多元与多样。其中值得关注的,是用个性化的方式,讲述中国民族化的故事。这个趋向与莫言获奖有一定的关系。在莫言获得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人们由莫言的荣获诺奖,敏锐地看到“中国经验”开始为海外学者和读者所关注,并为世界文明添加了新的因素。事实上,以个人化的叙事,讲述中国化的故事,一直为当代中国作家所孜孜以求,只不过莫言更为突出一些而已。
羊城晚报:这届茅盾文学奖的参评作品有252部,比2011年那届多出74部,评委们需在三个月内看完这252部长篇小说。这是否也反映出这些年,作家们在长篇小说创作上还是劲头很足?
白烨:在这届茅奖参评作品250多部的背后,是年产量4000部,四年相加就是12000多部。这既可以说,这一届茅奖是建立在雄厚的作品基数之上的,也可以说,长篇小说的年产总量一直在强劲激增。对于这种情形,要作具体分析,数量上涨较快又较大的部分,主要是网络上的类型化小说转化为纸质作品的力度不断加大。属于严肃文学的长篇小说,大致保持在1000多部。即便是这样,也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长篇小说的稳定发展,首要的因素是作家在创作上的积极投入;其次还有文学组织与团体大力推导,文学市场与文学阅读大力推动等因素。相较于其他文体,长篇小说既为作家更看重,也为文学组织、文学市场、文学读者所看重,这是一个各家合力与各方“合谋”的结果。
现在的获奖者可以名利双收
羊城晚报:近些年,大家对文学奖的公正、公平、公开有很大的关注度,这说明大众对文学仍然有兴趣,还是说文学奖的评选也成了大众消遣的谈资?
白烨:应该说,这两方面的因素都有,现在是多元时代,也是传媒时代。就文学评奖来说,有人关心谁获奖、谁落选;有人在意出了什么状况,有些什么花絮;也不排除有人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希冀闹出点丑闻来。总的来说,过去人们对于文学的敬畏,对于作家的敬重,都普遍地减敛了、淡化了,甚至把文学圈当成娱乐圈,把评奖作为消费的谈资,把作家当作娱乐的对象。这在这届茅奖揭晓之后的一些小报“看笑话”性的报道中,就可看出这种心态的迹象。我以为这对于文学的发展是十分不利的。文学是文学人的,这个文学人包括了作家、包括了读者,也包括了媒体,大家都取一种建设性的态度,才会更好地促进文学创作的健康发展。
羊城晚报:如今越来越多文学奖的评选活动,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在这么多文学奖当中,茅盾文学奖的地位在哪儿?
白烨:现在各种各样的文学奖越来越多,应该看做是文学创作繁荣发展的另一种表现。但众多的文学奖,还是有区别、有差异的。
茅盾文学奖设立以来,1982年12月开评首届,以大致四年一届的频次(前两届分别为5年和3年),已在33年间评选了9届,先后有43部作品荣获彰奖。自茅奖开评以来,围绕着各届获奖作品看法不一,议论持续不断,可以说,茅盾文学奖就是伴随着种种争议一路前行的,并越来越为文坛内外所广泛关注。
一个奖项是否评选权威,是否运作得当,关键还在于获奖作品本身。客观地说,茅盾文学奖在30多年的评选中,每届都不乏遗珠之憾,但比较而言,还是做到了在同个时期的作品中选优拔萃。因此,这些作品既是不同时期长篇小说的优秀之作与典型代表,把它们总合起来,又构成了对新时期到新世纪长篇小说创作的艺术巡礼。这也使得茅盾文学奖成为当下文坛最为重要、最为权威的文学奖。
至于茅盾文学奖对于作家个人的意义,那就是在其创作得到高度肯定之后,其文学地位由此基本奠定了,所写作品也会进入畅销行列了。如果说过去获奖的作家得到的主要是“名”的话,那么现在也有很多的“利”纷至沓来,可谓有名有利,名利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