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我渴望更进一步了解的“未知”
作者: 版面:第B2版 制作:龙鲲浩 时间:2015-07-31
http://dzb.gzmzb.com/upload/2015-07-31/image/20150730180938_0449.jpg70后小说家第6辑:艾玛" />
艾玛,本名杨群芳,生于七十年代初,湖南澧县人。法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现居青岛。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在《黄河文学》《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三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出版小说集《白日梦》、《浮生记》。
大约两年前,三月的一个傍晚,我在加拿大一座小镇的咖啡馆里闲坐。我坐的位子靠近窗边,透过擦得十分干净的窗玻璃,能看到街道两边堆得老高的积雪,积雪像是河堤,把街道变成了一条干涸的河。这让我想起了某年夏天,家乡河边堆积的用来抗洪的沙袋,差不多的高度,同样向你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蜿蜒而去。就在我胡思乱想时,咖啡馆里播放的一首歌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落寞男声不停地用英文轻唱:“Write
What You Konw,Write What You Konw……”(写你所知的。)
一般情况下,我在咖啡馆是很少去注意音乐的,音乐只是某个时光片段的一道淡淡背景。我跟人聊天,看书看杂志,或满怀心思地无聊呆坐,很少能专注于咖啡馆里播放的音乐。但那年正好是我开始写作后的第五年,我对“写”字已变得相当敏感。于是我侧耳聆听,听那个男声一直唱下去:
写你所知的
使故事有妙趣
给它个幸福结局
让故事里的女人性感动人
……
未来黑漆漆
写你所知的
写你所知的
……
听完这支歌我陷入沉思。自我开始写作以来,我听到最多、最真挚的告诫就是:“写你熟悉的。”什么是熟悉的?“身之所历,目之所见。”而我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做的,我一直在写我熟悉的家乡小镇,我用从小镇边流过的那条河给小镇命名,叫它“涔水镇”。我熟悉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间店铺,当然我也多多少少把我成年后积累起来的那些无形的“已知”、那些我渴望更进一步了解的“未知”也写了进去,我让它们藏身于故事背后,期待着能有人发现它们。
在我的写作进入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我准备开始写我另外的“所知”——高校的知识分子,应该说他们是我最想写的一群人,我所有的写作都像是一场练习,似乎都是为了将来能写好他们。那时我甚至已经尝试着写了一两个这样的短篇,当然这遭到了某些朋友的反对,他们认为我把小镇写好就行。我万分惊讶,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对此我只能一笑了之。我写作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再建一个涔水镇,令我感兴趣的始终是人。我之所以最先写了涔水镇,不过是我想写的那些人中,我最熟悉、也最有故事可讲的那几位恰好就住在这小镇上。我承认我非常顽固,当我拿起笔以后,我唯一愿意服从的就只是我的内心,甚至类似“要写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这样的话语,在我听来都是十分刺耳的。如果要套用这位歌手的句式来概括我的写作,Write
What I Want To
Know是比较合适的,我一直是个很自我的写作者,我写是因为我想知道更多。对这世界,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怀有和我一样的好奇心,所以我在写作的时候也几乎不考虑读者。这在以前是难以说出口的,但那个下午,在那个陌生寒冷的异国小镇,咖啡馆里不知名男歌手的絮叨吟唱使写作不再神秘,他把它变得那么日常,听上去人人都有权谈论。唱这歌的人是不是也写作?就像约翰·列侬、杰姆·莫里森和莱昂纳德·科恩那样,开口是歌者,闭口是诗人?回到旅馆,我拿出电脑搜索这首歌,搜素到的东西是非常有趣的,除了加拿大本地一支叫“群星”的乐队所推出的这首歌外,有教写作学的美国教授已出了一本书,告诫人们“Write
What You Don't
Know”(写你所不知的)。而2011年7月的《大西洋月刊》上,有作家撰了篇长文,不同的句式,同样的告诫,“Don't Write
What You
Know”(不要写你已知的)。”满屏都是类似的大小文章。除了那位“群星”乐队的歌手说要“写已知”,其余文章都在说“写不知”。我磕磕巴巴地读了几篇后,发现他们所说的“不知”,无非是在告诫有志于写作的人不要过于依赖自己的生活经验,激发自己的想象力才是写作的关键。这似乎有点像威廉·特雷弗曾说过的,写作“不是为了表达自己,而是为了逃避自己。”
是的,所有太过固定的规则都有禁锢人的危险,都需要警惕对待,“写已知”是这样,“写不知”又何尝不是这样?这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克尔凯郭尔关于诗歌的表述,克尔凯郭尔曾在一次演讲中谈到什么是诗,原话不记得了,大意是说有鸟群飞过天空不是诗,鸟群飞过天空时有鸟发出鸣叫,这鸣叫也还不是诗,什么是诗?那声鸣叫引起的回响才是诗。我读克尔凯郭尔的时候还在上大学,那时哲学尚有余热,我承认我未能完全读懂他,但多年后,在我试着重新看待自己的写作时,至少在某一点上我瞬间懂得了他。“鸟群飞过天空,有鸟发出鸣叫。”这正是我们所知的,我们能看到,也能听到,但是我们所见、所闻的,就代表了我们正经历的一切吗?我们的观察力是否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洞穿现实生活的尘嚣,去发现那更为珍贵的回响?是不是应该始终仰望天空去想象那回响?且不说这个,单就语言来说吧,现在我时常会在写的途中停下来,好奇地打量我原本熟悉的一切,包括那些我用得非常顺手的文字,看着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偶尔我会问自己,你真的完全懂得了它们吗?你真的足够了解你母语的奥妙吗?
初生牛犊不畏虎,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笔下的一切充满信心,但现在,我有了畏惧心,我知道,即便是自己的“已知”,其背后也尚有无限的“不知”。有次我写下一个句子:“小金不买这个账。”我对“买账”这个词突然心生疑豫,我丢下自己正在写的东西去做追根溯源的小游戏,游戏的结果令我大吃一惊,“买账”这个词原本是个暗黑术语。随着汉代以来任官回避制度的发展,这个词一点点生成,它揭示了我们漫长的反腐又被腐的历史,不过最终它被时间洗白,正大光明地进入到我们的日常。游戏结果揭晓的那一瞬间,真让我有了被我们的“文化”淹到脖颈的感觉。学生时代学西方法律思想史,知道在希腊语和英语中,没有“正当法律程序”这样的表述,法律程序就是确凿无疑的正当程序。可是在汉语中,这几乎是一种经常性的表述,它无形中被我们的生活拓展出无数含混而不可预测的空间,只要你肯凝神端详,你就会发现几乎每一个这样的词语后面都跟着一个方阵的影子武士,这是多么令人吃惊!当我意识到我的母语是一门需要更多的智慧才能更好运用的语言时,我对自己的要求也因此有了新的变化,我不再做什么了不起的白日梦,而只是渴望做一个勤奋好学的手艺人,好奇而谦卑地面对这世界,懂得如何更好地使用自己手中的工具,知道如何辨别、选择好的材质,而且心中始终有所想望……
纷繁世相之间的浅唱
——论艾玛小说
作者:□ 任华东 房伟 版面:第B2版 制作:龙鲲浩 时间:2015-07-31
艾玛是近几年文坛崛起的一位山东女作家。她虽然“人在山东”,但小说却写得“别有风味”,既有山东作家温婉细腻、重情重理的特点,又能看出湖南湘楚文化的民风民俗。然而,艾玛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民间书写者,无论是对记忆中的乡土想象,还是现代都市中知识分子的批判,艾玛的笔触在历史、现实、乡土、都市、民间等概念之间,潇洒地穿行着,却又不被这些概念所制约,展现出了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建构审美自觉”的潜力。如今很多青年作家冒出来很快,但很快就疲惫了,定型了,甚至丧失了进一步发展的余地,究其根本,就是没有建构审美自觉意识的能力。仅靠生活经验和编织故事写作,总有穷尽的一天,而真正的大作家,必定有自己的源泉,自己的根——那就是如何通过语言、故事、人物,以及空间、情绪等元素,建构出自己的一方艺术世界,一个自觉的审美时空,从而以高度的差异性,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存在”。
艾玛的创作,无疑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很多评论家都关注了她对于乡土小镇的营造。“涔水镇”是艾玛小说叙事地理版图的一个重要基点。她的处女作《米线店》即展现这个湖南小镇的某些特色。而后的《浮生记》《人面桃花》《绿浦的新娘》,似乎都在给我们刻意打造一个历史背景模糊,似乎有人生永恒性的湖南小镇形象。但是,如果我们认真考察艾玛的小说创作,就会发现,她不以故事性见长,而所谓民风民俗,也不是她的“目的”,而仅是“手段”。她更在意用那些意象、方言、人物和故事,来印证某些“人生底色”的东西。这些底色的东西,就是她对日常生活的哲学化思考和独特的审美表达。艾玛在她的创作谈中,丝毫不掩饰对于日常生活的热爱:“对那些忽略日常语言的丰富性、又在运用语言的时候背离其日常用法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曾发出这样的质问:“倘若哲学不能改善你关于日常生活重大问题的思考,那么研究哲学又有什么用呢?”窃以为这样的诘问也适用于写作的人。语言来源于生活,倘若它不能艺术地回到生活中去,并改善我们的生活,那么写作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原本干枯的丁香树枝,适宜的温度、以及一时间吸收到的水分能催生树皮下的芽胞,但是没有深入土壤的根,它也就失去了与土壤的联系,剩下的就只是萎谢了。”这里,艾玛强调了日常生活对于创作的“根”的作用。其实,日常生活审美化,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整体多元化背景下,纯文学话语树立自身边界和内在规则的要求之一。
然而,我更看重的,却是艾玛小说在展示日常化生活的时候,特殊的处理方式和内在情感特质。对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一直存在着几类思路,一类是写实型的,粗笔勾勒,野性自然,语言注重口语,笔法写实,写出世俗化的日常生活中小民的粗鄙与快乐,日常生活对精英叙事的消解,池莉、王朔都属于这类写作;另一类则是抒情的,赋予日常生活以诗意的灵光,以抒情的笔触,赞美日常生活的朴实安稳,小人物心灵的闪光,营造美好感人的意象,从汪曾祺到铁凝、迟子建,大多是这个路数。这也是很多女作家钟爱并且善于驾驭的方式。还有一类就是哲学化的,难度最大,通过哲学分析性语言,赋予日常生活宏大的哲学意义,如王安忆的《长恨歌》就是这类写作方式。
艾玛的日常化写作,却是在这些类型和方法之外的,是一种“浮生若梦”的寄世怀人的态度。这里,也要提一下维特根斯坦的日常语言哲学对艾玛创作的影响。作为一个具后现代特征的哲学大师,后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的主要贡献在于,在其语言游戏说的基础上,将日常生活和日常语言提高到了本体论高度。他反思了传统哲学的本质主义二元思路,特别是对所谓个体/集体的二元对立关系,进行了切实反思。他认为“私人语言是不存在的”,而“语言即生活形式、意义即用法”。这里所说的“生活形式”,指特定历史传承下的风俗、习惯、制度之下,人们思维和行为的总体或局部的方式。而“意义即用法”则特指约定俗称的生活形式,对语言意义的限定——只要存在语言形式,就有特定的意义存在。而艾玛之所以在创作谈中引用维特根斯坦,其实正表明了她的一种创作态度,即日常生活在她的笔下,并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种目的,或者说,日常生活的超越性法则,是她容纳人生悲欢离合、苦难与幸福、荣辱变迁的本体论思维方式。
艾玛热爱“浮生”,因为“浮生”中有人生的安稳,生活的诗意,能超越那些苦难与悲伤。同时,艾玛这种日常生活的“浮生”意味,又具传统性,有道家和佛家思维的人生态度。对日常生活,不美化,也不丑化,更不是一味地哲学提升,而是要浸润其中,找出“安然自在”的味道。正如《小马过河》的结尾:“生而在世,我们都不得不这样,尽自己所能,活着。”既是“浮生苦长”,就需大彻大悟,看透生死宠辱;既是“浮生苦短”,就需且行且珍惜,碎语流年为根本,瞬间即永恒。由此,我们才能理解艾玛的笔触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游走,为何并不感干涩生硬,也感觉不到二者之间“转换”的难度。很多作家的题材比较狭窄,能写乡土,就不能写都市,擅长写都市,就不能写乡土,关键是没有一个“艺术的根”在。无论那些生活在乡镇的小裁缝、肉铺的屠夫,还是大都市顾影自怜的知识分子,失败的小人物,在艾玛的笔下,都是浮生一份子,不过是浮生苦苦挣扎的精彩瞬间,需要铭记,但也不必过于兴奋或悲伤。通过这种独特的人生感悟的把握,艾玛找出了一条“别具一格”的日常生活叙事的“文学之根”。
这种“浮生叙事”的态度,我们可以此分析,艾玛的成名作《浮生记》。艾玛在这些以涔水镇为背景的小说中,往往淡化时代的时间背景。比如,《浮生记》发生在当下社会,艾玛除了打谷之死外,很难让读者在小说中看到时代刻意的印记。毛屠夫和新米的父亲打谷,是从小要好的朋友。打谷死于城里的煤矿,而新米的母亲,让新米拜毛屠夫为师,学习杀猪。小说并非渲染乡土与城市文明的对立,而是在湘楚的俗语,日常化,但又有些仪式化生活场景中(如杀猪),刻意突出毛屠夫、打谷和新米的那种“顺天应人”“豁达自然”的生活态度。小说语言平淡自然,又意象丰沛,描写细腻准确,新米的丧父与精神成长成为全文的线索,而当新米终于能准确地掌握杀猪技巧的时候,“毛屠夫惊愕地发现他看到的不是新米,而是另一个打谷,这个打谷在温和的外表下,有着刀一般的刚强和观音一样的……慈悲!”友谊与传承,人性的善与包容,生与死的无常,都在新米的“温柔一刀”中找到了内在寄托。艾玛的日常生活叙事,不是美化日常生活,也不是刻意展现它的粗鄙,而是在承认苦难的基础上,展现民间人性的力量和韧性的尊严。
《一条叫德顺的狗》则更突出了“生与死”的主题,小说表面上写狗,实则写人。小说结尾写道:“得顺的儿孙们,尽管身体里或多或少地流着得顺的血,但它们是进行了一场一代接一代坚韧的接力赛,才勉强活到了得顺最后抵达的时代:一个光怪陆离、绝望与希望并存的时代。”从而暗示了写作的用意,即通过对这些浮生的故事,表达对当代社会的忧思。类似的小说《万金寻师》《绿浦的新娘》也表现出了这种“浮生叙事”的状态。这种情况也表现她写都市的小说,比如《相书生》。
艾玛的都市题材的小说常常与知识分子有关,《相书生》的明线是高校里的知识分子何长江与女友小林、前女友之间的情感纠葛。然而,这篇小说却并不是一个高校教师情感故事,小说穿插着何长江母亲的自杀,朋友老苏的母亲的自杀,以及各种难以言明的人生苦恼:困窘的生活现状,理想失落的悲伤,无法面对女友过去的尴尬。由此,艾玛其实通过暗示的手法,揭示了该小说潜在的主题,即都市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空虚。所谓“相书生”即是“书生相”,是知识分子对自我精神失落的镜像折射:“他把目光从远处拉回,窗玻璃上很清晰地映出他的脸。何长江立在窗前,怔怔地看着自己对面的这张脸……平庸的长相、落寞的神情、松弛的脖颈,是张如此陌生的脸!”由此,艾玛一下击中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内心隐秘的真相。她的《市场街少年的芭蕾舞》,可以说是“涔水镇”系列的延续,也可以看做日益都市化了的小镇日常生活,被权力破坏、摧残的情况的隐喻。
这种“浮生叙事”的模式,还表现在艾玛独树一帜的叙事风格。艾玛精于中短篇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常常为我们塑造一种“浮生若梦”的艺术时空。艾玛的小说叙事,节奏舒缓有致,讲究含蓄与暗示,以精细的描写刻画环境,以民俗融入风景,以风景融入叙事,不追求小说的情节性的跌宕起伏,而追求人物命运的整体的悲剧性。另外,她还擅长写对话,常常富于丰富的言下之意。而对话与环境描写常常形成画面感非常强的“景观”,以表达深层次意蕴。同时,艾玛对于叙述者的运用,也别具匠心。她几乎所有小说都有“限制性”的叙述者。也就是说,无论是第一人称的《初雪》,还是第三人称的《相书生》、《浮生记》,艾玛总是让叙述者透露“有限”的人物和事件的信息。比如,新米眼中,毛屠夫的古怪,在毛屠夫眼中,新米的幼稚。而小说最后一笔,恰恰是通过对新米成长秘密的透露,表现出了毛屠夫对于打谷的怀念和浮生感概。这种限制性的叙述者,也与隐含作者形成了互文,共同表现世界的不可知性和神秘性,也很好地表现了叙述者对于作家创造的世界的反思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