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还记得十年前关于这个小说的想法，一个酒场开头，是为了写女主人公十年的种种际遇。如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么士别十年，该是多少次刮目的平方呢。世界在变，社会在变，其实变化最大的是人心。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有大波澜。我就是受了这点启发，在即无故事也无人物的状况下，匆匆上马。可能因为准备的不充分，酒场之后再无前行之路，就像走进了死胡同，前方一点光都不透。这十年间，我也有过两三次续写的念头，但都像遭遇了鬼打墙，如何努力都不能逾越。最后一次遇到这个小说的开头，已是2014年的岁末，这次依然是毫无准备的状态，人物和故事居然喷薄而出。我不得不动用各种办法节制文字，生怕它们蔓延到无边无涯，让作者和编者都为难。

我反思了一下这篇小说的出炉过程，它在十年之前孕育，在十年之后成长，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排除了是因为我提高了写作技巧或水平，也许在这两方面确实有了些许长进，但我想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多了阅历和认知。更接近一点说，我的内心多了曲折和晦暗，像雨后潮湿发霉的木头，情不自禁地要长出木耳。这个比喻让我小小的得意了一下，其实用曲折和晦暗这样的词句，我是对自己相当客气了。故事行进的过程，就是一口长长的气吞吐的过程。主人公的疼痛，我能感同身受。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何止于此。太多的小心翼翼，太多的阿谀逢迎，太多的委曲求全，太多的言不及义，太多的虚以为蛇，太多的逢场作戏……人生真的是处处帷幕，锣鼓家伙一响，都是粉墨庄家。故事行进到三分之二，我才挣脱了蒙昧，回归理性。谋篇布局，比量权衡。相互参照又相互仿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人性、人心。距离，隔膜，碰撞，交集。心因性反应，凡此种种。我要写什么，我写的是什么。一份常规的世俗工作和生活，有贪欲，有性欲，有杂七杂八的什么欲。却在欲中镶嵌了骨骼。疼痛的时候，看得见筋脉在抻扯。

我想要这种效果。

十年像一副棋局，亦步亦趋。或者，就是一个影像机，留下了别人的，也映出了自己的。透过这部机器，还能看到十年前的自己。恍惚的样子，不真切，但绝对不是梦境。脸还是那张脸，心还是那颗心？除了像树木一样添了年轮，肯定还添了肉眼看不到的岁月风尘。人生若已十年记，甚至排不满两只手，都知道人生苦短，可还是情不自禁地被裹挟，被胁迫。自怨自悔，自哀自怜，自轻自贱，自菲自薄。我是谁，谁是我，这样古老的命题，大概得在特殊的时刻才能被琢磨。

我都有点好奇，如果十年前就把小说写出来，会是什么样的故事，会是怎样的人物和结局。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下这么狠的手。多半会让主人公搞一段婚外情，虽是悲剧收场，却不乏脂粉温柔。是的，我朝这个方向努力过。编啊编的，没遇见门，却撞到了鬼。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主人公在油里煎着，水里煮着。我若干年前写小说，甚至不怎么会写悲剧。即便写悲剧，也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写法。十年间，眼见得被权利奴役、异化、蹂躏甚至被边缘化的种种情态和结局，虽与己无涉，却也地动山摇。也不管这个权利是王杖还是打狗棍，追逐的心态和使用的手段大概从古至今都无出其右。哪里单单像春药，简直是至迷至幻，至性至情。

也是士别十年，小说中的人物在邮箱里痛苦而艰难地打熬着岁月。想到这一点，我竟会满心不忍。就像硕大的躯干缩在狭小的抽匣里，那份憋屈和隐忍，着实让我不舒服。我庆幸在恰当的时候重新发现了它，重新让那些人物来到了天光底下，在“新时代”的春天里，修成了正果。这个时候，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舒出了这口气，我便觉得我终于对得起被我涵养了十年的人物。

养小说就是养人物。

其实也不是我养，是时代在养。或者说是时代通过“我”在养。时代是个时间概念，是岁月，岁月赋予的东西，往往是未经历时无论如何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的东西。

曾经担心这有些灰的色调会让人不好接受，非常幸运的是它遇见了《收获》，便成了我的收获。

经常想说句小家子气的话：做人如果能像《收获》就好了，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知别人怎么想，这一点，我的女主人公肯定赞同。

对于许多女性官员来说，生活让她们一点一点让出了领地，最后让出的也许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