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是一个大师级的作家。大师或许是后人的封赠,但大师的品质却让无数的读者无法忘怀。以《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名著传世的老舍,藉其博大的胸怀、渊博的学识在他的那个时代独树一帜,他的作品以旧北京下层平民生活为背景,凸显出浓郁的京味和市井气息,幽默中饱含悲凉,塑造的人物鲜活生动,并以简洁淳朴的语言感动过许多读者。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被后人称为“语言大师”的作家,却是一位虚怀若谷、谦虚豁达、童心未泯的“可爱的人”。在他的一些散文作品中,对自己的评价不高,对同时代的作家却给予很高的赞誉。
那些不朽的作品出世或许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爱。友情伴随着老舍的一生,他拥有这些别人无法企及的友爱,正是因为他爱大家,大家从而爱他。在《怀友》一文中,老舍记录了他和文友们的三次聚会,他把这些聚会称为“多么快活的日子”:在北京,杨今甫和沈从文两位先生请老舍和朋友们吃饭,沈从文先生善于划拳,老舍说“杀得我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他写道:“我被写家们困在酒阵里!最勇敢的是叶公超先生,声高手快,连连挑战。朱光潜先生拳如其文,结结实实,一字不苟。朱自清先生不慌不忙,和蔼可爱。林徽音女士不动酒,可是很会讲话。几位不吃酒的,谈古道今,亦不寂寞……”在上海,林语堂和邵洵美请客,老舍遇到了沈有乾、简又文几位先生;另一次是郑振铎先生请客,他遇到了茅盾、巴金、黎烈文、叶圣陶等先生。那是1939年的3月,与这些先生们共酌,老舍心情愉快,盼望着再次重逢:“那可纪念的酒宴,等咱们打退了敌人是要再来一次呀!”在济南,老舍认识了马彦祥、顾绶昌;在青岛,老舍与洪深、孟超、王余杞、臧克家、杜宇、刘西蒙、王统照等人常常聚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王统照:“多么可爱的统照啊,每次他由上海回家——家就在青岛——必和我喝几杯苦露酒。苦露,难道这酒名的不祥遂使我们有这长别离么?”他说:“朋友们,我常常想念你们!在想念你们的时候,我就也想告诉你们:我在武汉,在重庆,又认识了许多许多文艺界的朋友,都贫苦,可是都快活,因为他们都团结起来,组织了文艺协会,携着手在一处工作。”
这个自谦的老舍,对别人的评价中肯诚实。1942年,郭沫若先生50岁,老舍称他“五十岁的小孩”,“因为他永远是那么天真、热烈,使人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怒色,他的温柔和蔼,而看不见,仿佛是,他的岁数。”他觉得郭沫若先生有五方面值得赞述:文艺作品的创作及翻译;北伐时期的革命功业;考古学上的成就;抗战以来的抗敌工作;为人(《我所认识的郭沫若先生》)。1945年,茅盾先生50岁,老舍先生夸赞他“勇敢使他永远年轻,而时间增高了他的智慧。他创作、他翻译、他研究、他编辑,他的勤劳与成绩,从五四到今天,老跑在我们的前面。也使我们敬爱他,甚至于忌妒他。”(《给茅盾兄祝寿》)老舍对张恨水的评价客观贴切:一个真正的文人,有一句说一句,心直口快;真正的职业写家;没有习气的文人,“不赌钱,不喝酒,不穿奇装异服,不留长发”,但“他比谁都写的多”。而且:“修养使他健壮,健壮使他不屈不挠。”(《一点点认识》)
1941年8月,许地山先生去世。老舍撰文赞扬:“除各种宗教的研究而外,他还研究人学、民俗学、文学、考古学;他认识古代钱币,能鉴别古画,学过梵文与巴利文……他的话一会儿低降到贩夫走卒的俗野,一会儿高飞到学者的深刻高明。”他认为“地山的死是学术界文艺界的极重大的损失”(《敬悼许地山先生》)。1957年9月,齐白石先生逝世,在《白石夫子千古》一文中他说:“齐白石夫子在国内与国际所获得的极高的荣誉,是他生平热爱劳动、勤学苦练,极富于创造精神的结果。”他称颂“白石夫子是一代大师”,因为“白石夫子并不专师一家,而广为临摹,吸收各家的长处。及至掌握了各种基本技巧,他便力求创造,不再模拟。”而且“直到九十岁之后,他还不断有所创造。”
对朋友的评价真诚而切合实际,对自己的评价却低调谦虚,表现出真正大师的风范。
他把自己说成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1938年,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他在《入会誓词》中写道:“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就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做的一切,我确实做到了。”他期望“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直到1959年,老舍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文艺学徒”,他表白:“假若能够以‘文艺学徒’代替‘作家’,我一定会觉得舒服一些。”(《文艺学徒》)
最耐人寻味的是他的那篇《著者略历》,令当今不少自称“大家”的人汗颜:
“舒舍予,字老舍,现年四十岁,面黄无须。生于北平,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布尔乔亚之仁未能一扫空也。幼读三百千,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遵教书匠之基。及壮,糊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二十七岁,发愤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得。三十四岁结婚,今已有一女一男,均狡猾可喜。闲时喜养花,不得其法,每每有叶无花,亦不忍弃。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教书作事,均甚认真,往往吃亏,亦不后悔。如是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许有点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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