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 她和他们/如果她是沉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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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她和他们/如果她是沉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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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采写/新京报记者
吴亚顺 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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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新京报》2015年1月24日第B2-B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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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夜爆红”之后的第七天,虽然余秀华家的小院子里,记者们还没有完全散去,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们对余秀华的好奇心,已将消耗殆尽。而在媒体和诗歌界一个星期的狂欢之后,除了一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或许还有半句“摇摇晃晃的人间”,大部分读者似乎也没能记住余秀华的任何其他诗句。“如果你是沉默的,大海也将停止喧哗”,在“沉默地”配合各路媒体一个星期之后,喧哗正在散去,余秀华正在回到她的孤单世界,唯与诗歌相伴。
她
余秀华讲话坦率,时而粗鲁,时而狡黠,动情时会哭。
这些是我眼前的余秀华,让初识者难以把这个湖北农村里有着残疾的女人的生活和诗歌中“烟熏火燎、泥沙俱下”的生命体验联系在一起。她的现实和精神世界有着怎样的冲撞,让我好奇。
灵魂与身体的对抗
“这个身体,把我在人间驮了38年了,相依为命,相互憎恨。”
余秀华对自己的身体缺陷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当我吞吞吐吐地提起她身体的疾病时,她立刻打断了,“脑瘫。你直接说呗,修饰什么。”尴尬。
媒体在的这些日子,她连续三四天都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素面朝天地对着摄影记者的镜头。那件红羽绒服是去北京参加诗歌朗诵会前,母亲逼着她买的,母亲总说她太土了。她不在意。“随时可以消失的东西,都是不能指望的”,她说。
只有当她举起一只手给记者看上面割草留下的伤痕时,流露出了一丝对身体吝啬的自怜,“我的手这么好看,可惜留下了这道疤。”
她也曾经因为身体的残缺被伤害过。
童年时她面对小伙伴的取笑,不知道如何回击,“那时我是一只沉默的羔羊。”后来是来自网友的,编辑的。一次一个网友约她见面,可对方远远见到她真人,就掉头走了。她悲愤,和那些人吵架,然后把愤怒写进诗里。
“装腔作势的王法/虚情假意的王法/不学无术,鼠目寸光,小肚鸡肠,仗势欺人/狗说,王法是他的同类是狗的耻辱”她有首诗叫“狗日的王法”,她告诉记者,这首诗写得是一位羞辱过他的编辑。如今,诗歌成了她的武器。
诗友小西回忆起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小西被余秀华本人与博客里“年轻的照片”形成的对照所震撼,“看到真人竟有流泪的感觉”。
这具身体让她得不到爱情,“那种忧愁啊,在我生命里一直都有。”她说。她的身体对她而言是残酷的存在。
“在我们腐朽的肉体上/没有遭受禁锢的:自由和爱”
在她的诗歌和文章里,她的灵魂野蛮、自由、生猛、粗暴,离土地很远。她说她不害怕死亡,但是害怕衰老。她说起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奶奶活了92岁,死了。她想念奶奶,想要她永远永远活着。可她又说,活那么久可真浪费感情啊,自己不想活那么久,四五十岁就够了。
“现在衰老让我深深哀愁。”
衰老不只是肉体的,它伴随着的是灵魂的枯竭,激情的萎缩。她说,诗歌和人的状态总是不能分开的,如果分开了就是“做出的诗”了。写诗,是体内流动的那种滚烫的东西自然地倾泻而出。所以,衰老是致命的,她害怕她的灵魂会被这具皮囊所拖累。
我好奇面前的这个女人,如今对身体残缺的坦然,究竟是因为几十年来对身体给她带来的伤害的麻木,还是对这具皮囊有着非常深刻的思考。
她曾在一篇博文里写道,“这个身体,把我在人间驮了38年了,相依为命,相互憎恨。”她想象着自己被重新塑造,剔出残疾的成分,那会是怎样。“那会让我感到陌生。这陌生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必然不同的经历产生的必然不同的生命感受。”
“如果身体和灵魂互不关照,一个会不会报复另一个?”她在一篇博文里说。大约是这样的相互憎恨与报复,让她的诗歌里“有着明显的血污”。
爱情:在丈夫以外的世界
“那时候有铺天盖地的忧愁,19岁的婚姻里/我的身体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延伸的是今天的孤独……”
爱情是余秀华诗歌里时常出现的主题,炽烈又充满痛感。而丈夫被她形容为“青春给予她的一段罪恶”。她偶尔会在诗歌里表达与一个不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的孤独感,而大多数时候她所写的情诗,与这个男人毫无瓜葛。
“我们是谁欠了谁,要用最牢靠的关系来一生为敌?”她在博客中写到。
丈夫尹世平在余秀华的诗歌舞台上就像一个丑角,扮演着毁掉了那个女人青春的角色。丈夫大她十二岁,在北京做建筑工。在村里人看来,两人和村里其他的夫妻也没有什么差别。村里青壮年夫妻大多分居两地,一个在城里打工,一个留守在村里照顾老小,日子都是一样的庸常,“谁讲什么爱情,过日子呗!”
“有个屁爱情!现在我就盼着他快点滚,他盼着我快点死掉。”说起丈夫,余秀华时常蹦几句脏话。她说得坦诚,几位记者尴尬地笑。
她说自己在结婚后学会了骂人。
出现在我眼前的尹世平沉默寡言,额头上的皱纹格外的深。两天前,他读到了当地媒体的一篇报道,刊登了余秀华写“丈夫出轨”的诗。那一天,他喝得烂醉,拒绝和记者交流。
“爱情不过是冰凉的火焰/照亮一个人深处的疤痕后/兀自熄灭。”
她说,那些诗中饱满炽烈的感情不在生活里,但它们不是假的,爱情大多时候存在于她的幻想中。有的爱情虽然没有实质的发生,“但在心里啊,却经历过一整个过程。”
诗友小西说,“就像她诗里写的那样,余秀华一直渴望浪漫的爱情。”
她曾爱上过现已死去的一位文友,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地跑老远去找他。文友早先同意了的,等她到了又避而不见。“谁让我是残疾?谁让我不漂亮呢?”,余秀华黯然神伤。可这件事成了圈子里一些人的笑柄。余秀华都忍受下来了。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遮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身旁的不是爱人,她把爱情寄托在诗里。
横店,以及她抵达不了的远方
“我只有一颗处女般的内心了/它对尘世依旧热爱/对仇恨充满悲悯/而这些,在这孤独的横店村/仿佛就是在偷情/许多人知道,没有人说出。”
横店是余秀华诗里经常出现的意象,她描写这里的白云、午后和麻雀,人们在这些字眼间想象着这片土地赋予她的诗意。可她说这里是个“鬼地方”,“谁会甘心一直生活在这里呢?”
这个村子遍布着丘陵、田野和池塘,中间是一条笔直单调的公路。村里有九个组,人烟稀少,走几里路也看不到几个人。
一路从田野间走过来,闻到一股浓浓的焚烧桔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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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家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间平房,她说院子以前是个花园,种了很多橘子树。周围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几个池塘,然后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菜籽田。家里有余秀华的爸爸妈妈,两只小狗,一只猫,十几只鸡,还有二十几只兔子。丈夫快过年时回来,儿子在武汉读书。
“在这个村庄,人与人隔得也非常远,他们除了打麻将几乎没有别的娱乐”。余秀华觉得“这不是堕落,而是真正的可怜。”
她也对媒体开玩笑说,就因为不会打麻将,她才写诗。
余秀华的同学们如今都各奔东西了,没有年轻人愿意守着这个偏僻的村庄。村里人喜欢聊家长里短,余秀华毫无兴致。活动室旁边开小卖部的苏姓女人说,余秀华除了到钟祥或荆门见网友,就是出来到这个活动室下棋或看别人下棋了,其他时候她都呆在家里。
这里没有人读她写的诗。
“我想跑,想飞。可是飞不起来。谁甘心呆在这个地方呢?”她对着镜头说。
在这个没有人理解她的村庄,余秀华把理解寄托于“远方”——信纸和网络画了一条线,把她的生活隔在了一边,她的精神世界隔在了另一边。
村里人说,很多人跋山涉水地来到家里看她,笔友、网上结识的文友,每年都有不少。
“网络对我的改变真的很大。”她说。
她2008年开始注册了QQ,随后经常逛一些论坛,钟祥论坛、红袖添香、新浪论坛等等。钟祥论坛上留下了许多余秀华的足迹,她陆续发了很多诗歌帖。
那段日子里,她会和论坛、贴吧里的诗友见面,一起喝酒。2009年,钟祥贴吧的网友们凑钱买了台电脑送给余秀华。
她也写过诗描述她在网络上的世界:“我在互联网上流浪:写诗,聊天,调戏不同的男人/不到关键时刻就拒绝想起自己/谁不合时宜地流露真情/我的盾牌就会高高举起/这样的日/其实阳光灿烂/我的存在似乎真的不坏。”
和文友们在网上互相批改对方的诗歌,交换意见,是她特别大的快乐。她把所有的理解和精神共鸣都寄托于横店以外的,由网络带来的世界。
余秀华忘不了2014年底去北京的旅程。她在母亲的陪同下,去参加《诗刊》组织的诗歌朗读会。母亲不懂诗歌,可是看到秀华在台上读,还是感动得掉下了眼泪。北京是余秀华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她在博客里把北京的旅程称作“仿佛是脱离梦境的脐疼”,她说那里有她感激且爱戴的一群人,他们在那里,真好。
“一说到远方/就有了辽阔之心/北方的平原/南方的水城。”她在诗中勾勒着想象中的草原、雪山和大海。可是诗歌和网络的另一边,她仍然在那个叫横店的村庄,割草,喂兔子,读书,写作。
写作:抵抗现实
“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在余秀华一夜爆红以前,她的日子简单而规律。“每天割草,喂兔子,为一个兔子的死而悲伤。这就是一个农民在活着。”她说。
我进到她的房间,桌子上摆着本韩少君的诗集,是她正在读的书,里面每页都记下了笔记,有一页写着,“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
上午的时间她看书。她读博尔赫斯、雨果、里尔克,读鲁迅、萧红、高行健。这些在书本构成的精神世界与这个小村庄显得格格不入。
如果土地和天赋给了她对诗歌的直觉,那么阅读就培养了她的才华。她喜欢《悲惨世界》中绝望中透着希望的结局,也喜欢《瓦尔登湖》。
海子也曾让她不能自拔。
“我遇见了披头散发的你/我遇见了口吐火焰的你。”这是她曾为海子写的诗,而现在,她可以更批判地看海子的诗了,“也没有那么好,有时太抒情了”。
午饭后的时间,她通常用来写作,用一只手指一字一句地把诗敲进电脑里。
余秀华在努力突破自己,她说行文造句需要不断地修炼和提升境界。她对诗歌的感受并不止于直觉,也有着系统化的反思。她经常修改自己的诗。
那首一夜走红的诗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她并不满意,她说她本想再修改修改的,但是就被人从博客上选走了。“那首诗里有些辞藻用得太大了,不够克制。写诗的时候不能自亲也不能自疏,要和自我保持一定距离。”
余秀华的诗风格庞杂。除了被广为传播的那些抒情的、滚烫的、直击人心的诗以外,她的诗有时是停留在戛然而止的画外音,有时恶毒、戏谑,有时则解构美、反抒情。
她写:“没有那么多奇遇,那么多让人舍生忘死的人/我爱你,因为我活着/我喜欢更为浅薄地爱/亲吻,做爱,找你要开房的钱。”
她写:“我能怎么样呢,一万根鹅毛编成被子/你也拒绝取暖/而我的心早就送给你了,这皮囊多么轻/最轻的不过一根阴毛。”
那些诗歌是极少被提及的。她把自己比喻成一个“狂热的破坏分子”,有时想把已有的都毁掉,“破坏”很过瘾。她说,“人的身体是不值钱的,我写它,想让它更不值钱。”
活着是一件具体的事情。“因为要面对怎样活着,怎样保证这具躯体在尘世里往下走下去,这是诗歌无力说出的部分,真实,容不得半点虚妄。而我却喜欢虚妄,仿佛饮鸩止渴,总想干一点不合实际的事情麻醉自己,麻醉一颗深谙世事,看穿一切又不能说出的心。”她在博客里写到。
诗歌是余秀华在这世间的拐杖,她用写作来抵抗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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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的诗歌世界
她的花朵她的爱
截至2015年1月21日22时,余秀华博客的访问量超过85.9万。在她成为一个公共话题之前,这里是一片不大引人注目的“自留地”,如今,在媒体和网民“狂欢”的过程中,几乎每一秒钟,都有人前来探访。
在博客这块田地,余秀华勤奋笔耕,从2014年至今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中,仅从贴出的诗歌来看(随笔或小说暂且不算),字数就有4.1万之多。这些诗歌中,“爱”、“花”、“疼痛”、“肉体”等词语,尤其是前二者,反复出现,“泄露”诗人的精神密码;具体来说,余秀华145次写到“爱”,106次写到“花”,40次写到“疼”,五十多次写到“春天”。
余秀华饱满的创作热情、自觉的诗歌追求,甚至给人这样一种感受——她已用心灵生活替代现实生活。
关键词
油菜花有种不真实的美
在2014年至今的诗歌中,余秀华共有106次写到“花”,她的诗笔涉及了油菜花、喇叭花、月季花、牵牛花、桃花、玫瑰花、栀子花、忍冬花、荷花、百合花、杏花等多种。
2014年3月26日,这一天是诗人海子卧轨自杀25周年纪念日。余秀华发表《写在2014春天》一文,开篇即对油菜花大加赞美。
“那天下午,推开大门,一股浓郁的油菜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这铺天盖地的香,翻江倒海的香,无邪无欲的香啊,刹那间让我非常感动,有了一种沉溺的感觉。抬眼看去,一片黄灿灿的,那么纯净,仿佛刚刚被洗浴过的,阳光打在上面,折射反射之下,有一种不真实的美!”余秀华写道。
听朋友说把花养死了,余秀华也开始养花。她不要“花店里现成的花”,而是购买花苗。“……我需要看着它们萌芽,抽叶,开花的过程,我需要的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也是春天的过程,是我和春天讲和与融合的过程。”
除了热爱,对待花朵,余秀华的诗歌中,还有另一种精神维度或某一种象征。在一首《唯独我,不是》的诗歌中,她写道自己“摧毁的本性”——“许多夜晚,我是这样过来的:把花朵撕碎”。不过,余秀华同时不得不面对自己“被摧毁”的可能。她写道:“我知道我为什么颤栗,为什么在黄昏里哭泣/我有这样的经验/我有这样被摧毁,被撕碎,被抛弃的恐慌……”
关键词
“爱情不过是冰凉的火焰”
接受媒体采访时,余秀华多次谈到自己的婚姻,称夫妻二人关系不好,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我痛恨婚姻,咬牙切齿地恨”,余秀华喜欢爱情,憎恨婚姻。
“婚姻是扭曲的,我常常想这是神的旨意吗?我们是谁欠了谁,要用最牢靠的关系来一生为敌?而现在我的内心已经摆脱了它,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欺欺人?我还是想把头埋进土里,疼,却不哭。”在一篇短文中,余秀华写道。或许正因如此,2014年以来创作的诗歌里,她几乎没有一次直接写过婚姻。
不过,“爱”仍然是余秀华诗歌写作的关键词,这一年来,她有145次写到“爱”,其中18次写到“爱情”。对于一个不是沿爱情之路走进婚姻的女诗人来说,爱情会以怎样一种面目出现?余秀华写道,“爱情不过是冰凉的火焰,照亮一个人深处的疤痕后/兀自熄灭”。另一首诗中,她又认为“爱情终是一件肤浅之事/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在题为“我想要的爱情”的诗歌中,余秀华谈到爱情的“魔力”——“我被天空裹住,越来越紧/而我依旧腾出心靠左边的位置爱你/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余秀华觉得,“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倾国倾城,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聚集诗人的某个QQ群里,当有人说想谈恋爱时,余秀华的心头都会为之一热,接着,便瞬间冷却,“冷到不想讽刺都不可能”。她甚至说:“我不想谈恋爱了,只想做爱。”这句话引来的,是一场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