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要说什么

娜彧

我的编辑通过微信向我要创作谈的时候，我正好在华盛顿旅游。那一天参观了白宫、美国国会、林肯纪念堂，但令我不能释怀的是朝鲜战争纪念公园，一直到回到宾馆，那些端着枪的幽灵一样的士兵雕塑依然在我眼前晃悠。

赫然刻在石碑上双方死伤的人数表明，这场战争的是非已经全无意义。

创作谈这个话题暂时将我从不明朗的心境中拉了出来。我说，好的，我写创作谈写得最好了。编辑发了个赞的表情，他不知道我是让他安心。实际上，和小说相比，我是怕写创作谈的。如果一篇小说能够用两千字左右的文字再次说出子丑寅卯，那么，小说就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不一定要紧扣小说，说你想说的。

隔着时差和千山万水，我的编辑像是听到了我的吐槽，居然在赞的后面紧跟了这么一句，那么，轮到我安心了，因为我可以胡说八道了。

我的微信和QQ昵称都是“不确定”，因此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为什么叫不确定。我回答，不确定为什么叫不确定。我知道大部分人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头雾水。实际上，我不大好意思说，你去读我的小说也许能明白。

我周围的认识我的熟人，他们如果不小心知道我是写小说的，总是很惊讶。我理解他们的惊讶，因为如我这样一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作家。

我曾经力求保持一个淑女形象，品德完美、相夫教子，鄙视一切道德规范之外的行为，甚至思想。如今这些表现仍旧刻在我的举止中，现在，你如果认识我，似乎还是那样：正直的眼神、得体的微笑，看起来是非分明、通情达理。

而在另外一种场合，在熟知的亲友眼中，我依然不是作家，相反，可能是弱智的：幼稚、健忘、轻信、缺心眼、没有毅力，全凭着命里好运，走走停停。

可能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不确定！

如果确定，我不会去写小说。生活如此美好，爱憎分明，我不会去写小说。

我知道很多人喜欢高大上的形容词：伟大、高尚、神圣------我曾经也对此奉若神明，尤其是用在某些特定的人身上，来不及在现实中，在脑子里我已经为他们准备了牌位、随时供奉。我想，这个，不解释，你也懂。

好吧，不说伟人，单就日常的生活，我们常常用表象和道听途说去判断一个人：好或者坏。我也一样，甚至在我生命的前三分之二的岁月里，我都在评判别人——跟我有关的或者无关的。基准是什么？关键是判断的基准。

我们在一个早被确定了基准里，将所有的人纳入了好坏是非、津津乐道。

我是个基督徒，我之所以是个基督徒，因为某一天，我在耶稣的宽容里突然看到了人性的卑劣和脆弱，如我自己。

我写小说从怀疑开始，怀疑他们让我相信的也曾经我的确坚信的那些。没有对人性卑劣和脆弱的宽容和理解，你便会走进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做一个不真实的自己！

关于耶稣，有一个震撼我的小故事并不广为人知：如果你知道旧约里的洗手礼，你就会知道有很多虔诚的信徒尤其穷人在缺水的地带会因此被活活饿死。可是，耶稣的门徒用“不洁净”的手拿东西吃，因为耶稣说：从外面进去的是上帝所造，不会污染你，要小心的是从你里面出来的，污染了造物。

耶稣对生命的爱让洗手礼废除了，很多人因此得救了。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想想耶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从我们里面出来，不洁净地污染了造物？

相对于萨特的其它名著，我更喜欢他的最后一个剧本《阿尔托纳的隐居者》：被希特勒的精神蛊惑的军人弗朗茨善良、正直、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可是当战争结束后，他不能接受他相信的战争理念变成了罪恶，战后躲进了阁楼一个人演习“正义的战争”，等到有一天他不得不走出隐居阁楼的时候，直接奔向的就是死亡。弗朗茨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有理想的人，一个认为自己应该有抱负的人--------弗朗茨被污染致死！

回到朝鲜战争纪念公园，我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弗朗茨的幽灵。

我不是说你不应该有抱负、不应该纯净、不应该诚实，在生活中我百分百地喜欢这样的人，他们善良、热血沸腾。实际上，我自己更多时候是这样的人，如同一开始所说：是非分明、力求自始至终地保持一个淑女的形象，厌恶一切规矩道德之外的行为。但，我是不是会因为我力求的洁净而忽视了人性本来的不洁净，跌进另外一个陷阱：忘记了宽容和理解，忘记了生命本身的价值。

我想，这可能是我相信基督的理由：因为爱！

我想，这也可能是我写小说的动力：时时地提醒自己：一切都是不确定，除了爱。

即便是这样，在俗世生活中，摇摆的潮流仍旧会左右我，否则我不会羞于将作家这个身份知晓于认识我的人，我宁愿让他们看到浅表的我而不想让他们看到真实的我。安全！在人群中是安全的，我始终不是个勇敢的人，所以，我在小说里勇敢。现实中我为什么不能勇敢？我想我自己也在探寻，所以，我一边读《圣经》一边写小说。

奥康纳的小说充满了阴冷和不确定，她自己说：我每天都读圣经，这让我更加大胆地去写真实的人生。

打住！忽然发现，这是一篇和小说全无关系的创作谈。可是，小说内容似乎和刺杀希特勒也没太大的关系。有，还是没有？如同我想告诉你的其实不是答案和结果，所以，我也不确定。你自己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