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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叶师娘和从前的叶师娘见面,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吃饭的那间农家菜。青苍苍白惨惨的冷天,不是吃饭的点儿,这一带的馆子纷纷耷拉着门脸,灰不拉几熊在路旁。大家没有多做选择,走进大堂最中间的大桌坐下,28岁的叶笃笃长成了180公分高、深眼眶高鼻梁脸上隐隐透着凶光的年轻男子,坐在他身边的女人卷曲头发,眼皮肿胀,下唇外翻,僵硬着整张脸,是叶师傅的前妻。另一边是瘦削白净略显斯文的叶师傅的弟弟,调整着面部表情。
同桌的还有我,裴二娃,康经理,康经理的太太,以及叶师娘。大家艰难地组织着词语,如临大敌般面对着眼前的这家人。
这种事情,大家都没想到,既然发生了,你们不要太难过,想开一点。康经理的太太先开口。
龟儿人啊,真正没想头,前天还一起打牌呢。裴二娃摆摆头,摸出烟向男士们逐一分发过去。
想开?!咋想得开?我好生生的老汉儿,给你们开车开死了……叶笃笃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哽咽。
先去现场的同事说,是他速度太快,路面有冰,没刹住,就翻车了。康经理说。先前还有个同路的旅游车师傅跟老叶打招呼,说慢点哦,不要跑到货车前面去。结果他还是去了。
鬼颠的!裴二娃啐道。你们想嘛,那么滑的路,重型货车压过之后,路面留下些辙子,才不得打滑撒。老叶这么多年的经验了,怎么也不该犯这种错误啊。
太惨了。我看了照片。康太太说,说实话,老叶的情况算好的,你们是没看见,那个车烂成啥样,同车的另一个司机小周,不晓得是怎么碾的,拼都拼不全了。周身剩下一小截。
对了,小周的家属今天到不到?赵经理问我。
明天。我说。他们家在农村,出来一趟周折得很。
唔。康经理点头。这时陆续上菜,天阴人霉连菜色都难看,一盆盆跟潲水中捞出来的差不多,看不清炒的煮的劳什子。好在没人注意饭菜如何,裴二娃叫人上了饭,挨着一碗碗给添上,勉强动了两筷子,谁都提不起吃兴。我坐在叶妈妈旁边,她布满细纹的青筋突起的右手不住发抖,不忍直视。
咳咳。叶师傅的弟弟叶二叔清了清嗓子,直入主题道:我们什么时候去现场?坐什么车?
下午5点有一班公司的车,已经说好了,到时候你们就坐那个。晚上12点能到。康经理说。
哪些跟我们一起?要有个讲话有作用的人去才行。叶二叔道。
康经理看了眼坐在角落没发言的叶师娘,说,裴师傅和……她会跟你们一起去。不要担心,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我都交代好了。
哼,交代有球用,话说得好听,要是没人管我们找谁?叶笃笃说。
小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公司出了事,你父亲开着车,除了司机,还有乘客伤亡,这些都要人解决的,该负的责任是跑不脱的。康经理有意无意地敲打两句,表明叶师傅有错在先,叶家人应该识得世相。叶笃笃是个愣头青,筷子啪地一拍立起身来,说:按你的意思,还要把我老汉儿从棺材里拉出来判刑?父债子还,老子今天把话撂这儿,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喊啥子喊啥子?你跟我坐下。坐在我身边的女人总算发了话,一把将儿子拉下来。她沉吟片刻,眼睛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碗,道:按说,我早就跟老叶离婚了,他的事轮不着我管。不过我是他儿子的妈,这事情一辈子都改不了,所以我还是来了。老叶干这一行,高危职业,出事故是难免的,这我们晓得,怪不着谁。我们来,第一,是想把老叶领回家,第二,希望得到一个合理赔偿。不怕你们笑,我没把娃儿教育好,你们看到了,他这样子,不争气,快30岁的人了,还要他爸给生活费,现在老叶不在了,他们一家三口光起个菠萝盖,孩子要吃……希望你们优先考虑考虑。说罢转头又轻声斥责儿子:说了多少次,你这脾气,要改,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没事,真的,我们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康太太连忙打圆场:老叶是个好人,平常连请假都很少,眼看要退休了,出这事,谁都难过。我总想起他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多和气的人啊。唉!说着擦了擦眼角,裴二娃接过话茬:嫂子,你就放心,我跟你们一起去。你晓得,我和老叶认识三十来年了,难道还有二话说?出多少力都是该的,我还会坑你们?老叶先前欠我四千块钱,都算了,算了,不提了,人没了,钱有啥用,嗨——
那就这样吧。去之前,你们把我哥的劳务合同给我看看,相关保险福利之类的,具体情况我们过去不了解,先看看,至于赔偿,按照法律规定来吧,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该怎么就怎么……叶二叔道。
你。叶笃笃他妈想起来似的,冲桌子对面的叶师娘喊了声,问道:老叶有没有存折银行卡放在你那里?有的话也拿出来,遗产是他儿子的。
啊?没有,没有。叶师娘显然没料到这一着,双手齐齐摆动,还是那口皱皱巴巴的普通话。我看见裴二娃努力克制着不发火的神态,赶紧拉了叶妈妈的手臂悄声说几句。
叶师傅才和她过几天日子,咋能给她存折?您这是急糊涂了呀。我说。她脑子不太灵光,这个大家都知道,叶师傅不可能交给她管。
真话是,叶师傅除了平日吃喝用度,除了汇给儿子的两千块钱,根本没有积余。要是输了小钱,还得在公司预支工资或者向同事借点来周济。
叶妈妈将信将疑地审视了叶师娘几眼,大抵也觉自己唐突,努努嘴唇,不情愿地收了口。
对面的叶师娘仍是一句话没有,在背向大门的黑暗里,做错事情一般,将头深深低了下去。那张本就黑黢黢的脸,此刻更交缠成一团模糊,无边无际地混沌了。我望着她,不知怎地,很想流眼泪。
傍晚他们上了去现场的车,裴二娃一路做安抚工作,好话歹话半红半白,头头是道地分析利弊,目的是将善后工作以最好的条件处理,他们迟迟疑疑地,倒也冷静下来。据说叶师娘一直跟在后面,不说话,也不争。她没名分,争亦是无用,其实根本不必去的,可是她坚持要去。
叶师傅的遗体尚且完整,脸色甚至比平常还好些,他穿着出门时叶师娘给打理的黑色夹袄和绒裤,躺在冰棺里,身子特别短,好像忽然缩了,令人费解。她看见他的鞋还好好地穿着,想脱下来看看他的脚还在不在,又想掰开他的眼皮看看眼珠子。就这么死了,难道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毕竟,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了。
最后谈妥的赔偿是50万,叶师傅父母已逝,无妻,儿子早成年,没有赡养人口,自己也面临退休,按照规定赔不多。
我不是他的赡养人口吗?我儿子不是吗?我爸从这里辞职回去还可以开十年公交车,收入起码四十万,十年后还可以给我们带孩子,减轻我们的生活负担。这些都应该算在赔偿里。叶笃笃情绪激动地争着,他叔叔使劲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说:你狗日30岁了,还是赡养人口?有没得文化?!说出来都不怕丢人!
裴二娃回来说起这些,哼哧一口痰吐出去老远:原来靠爸,现在爸死了,我看他靠锤子。
老叶这辈子当真不值,没过过好日子,没有家庭温暖,没享过一天儿孙福。他们说。
说不定这么死了也好,免得老了回去还要受气,赚不到钱了,还指望得到谁的尊敬?就现在还靠他养着,他儿子都没个好脸色。他们说。
那孩子其实不算很坏啦,主动提出要给叶师娘一万块钱,说感谢她跟他爸作伴了这么一阵。不过因为赔偿没全部下来,就先拿了两千,说了回去给她打八千到卡上。他们说。
鬼扯!他们说。
叶师娘说了啥子喃?我问。
能说啥?啥都没说。他们叹气。
两日过后,叶家人租了车将叶师傅的尸体辗转1000公里运回老家,此举本不明智,尸体已搁置几日,要是路上抖散了腐烂了,可想而知多难看。但他们执意要给老家亲人见见最后一面。
叶师娘走之前,婆娘们陪她说了一夜的话。她东一句西一句,似乎不是很伤心。
她们便想,这是她的命。说不定啊,没和她好,叶师傅至今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