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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体验就够了

(2013-08-26 18:17:01)
分类: 观记


重病之时,我总想起已故好友周郿英,想起他躺在病房里,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高烧不断,溃烂的腹部不但不愈合反而在扩展……窗外阳光灿烂,天上流云飞走,他闭上眼睛,从不呻吟,从不言死,有几次就那么昏过去。就这样,三年,他从未放弃希望。现在我才看见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钟一分钟连接起来的,漫漫长夜到漫漫白昼,每一分钟的前面都没有确定的许诺,无论科学还是神明,都没给他写过保证书。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样赞叹他的坚强,却深藏着迷惑:他在想什么,怎样想?


如果不是看到徐晓的《半生为人》,我大概不会重新去翻阅《病隙碎笔》,不会从中抠出这个在阅读的当时几乎没有留下印象的名字,周郿英。这个人,没有被录入搜狗名词,也没有百度词条,与他相关的搜索结果约有5570个,绝大部分与两个关键词联系着,《今天》,《半生为人》。前者将他和当代中国文学史上一些闪光的名字排列在一起,而后者则是以一个崇拜者的角度,一个妻子的角度,从侧面望见了这个人的一生。


看完这本书之后我很想写点什么,却抓不到重点,并非这个人没有可供着墨的地方,可是著书立传长篇大论似乎又略显苍白。他的人生那么短——这是揣测的,我甚至没能查到他的生卒年,仅以其过世时孩子只有六岁为判断。出于某种维护的心态,我不愿意将重点落在他的疾病上,但的确又是回避不了的生命的大背景。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生活,注定了是暗夜里唱歌,黑布上作画。


周郿英从十岁起被诊断为淋巴肉瘤,三十多年后证明是误诊,多年来被当做癌症病人所进行的破坏性的治疗,有如一双死神的手将他拖进无望的深渊。所以一开始徐晓见到他,便已经在他身上嗅到了所谓“绝望”的气息。


在《半生为人》的开篇《永远的五月》里,徐晓这么回忆她和丈夫的第一次相见:


当时他在和谁说话,说什么我已不记得,但我记得他的姿势和表情。两臂抱在胸前,冷峻、若有所思—这是他的常态。在他死后这些漫长的日日夜夜中,我曾竭力回忆我们相识以来共同度过的日子,有许多细枝末节都淡忘了,唯有他的形象、姿势、动作、表情会从记忆中凸现出来,挥之不去。有时候不经意时,他会突然向我走来—推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车,慢悠悠地向我走来;挎着那个破旧的黄书包,一肩高一肩低地向我走来;穿着那件草绿派克式大衣,步履沉重地向我走来……冷峻而若有所思。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的呼吸,甚至他的气味,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每当这时,我会反省以往把“绝望”这个词使用得太轻率……


可以想见,一个从十岁起就被宣判极刑的人身上可能携带的气息。我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见他的表情。绝望无疑是危险的,而危险往往具有诱惑力和神秘的美感。所以在那个初次见面的下午,徐晓心里想,要让这个人爱上自己。


然而直到他死她也没有等到这句话。她是那么后悔那天清晨没有像往常那样守在丈夫的床前,仅仅是一天、甚至一个小时的错失,就使她失去了和他道别的机会。也失去了她想象中一定会有的告白。


无意于追究他们之间感情的成分,就徐晓单方面的叙述来看,语气里更多地透着崇拜者对仰慕对象的痴缠。尽管时隔多年,她依然那么幽怨地写着初识的那些日子里,自己是如何的自卑,为了走不进这个男人的内心而自卑。她羡慕他与朋友的默契,渴望得到他的关怀和呵护。她说他们互相苛求,将完美强加于对方,互相折磨,痛苦但又执迷不悟。就我有限的感情经历来看,这应该是爱情吧,我们总是对友人宽容而对爱人苛刻,对外大度非常而对内则极度敏感容易受伤。


阅读能让人获得快意,因其里面提到的人物在今看来是如此光彩夺目而遥不可及,阅读者好像得以穿越时代成为了历史的参与者。他们那时年轻而躁动,苦恼不堪又踌躇满志,没事儿就聚在一起谈论文学与理想,喝二锅头下花生米。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那些人也远去了,有时我深感虚无,茫茫文海,两三点笔墨,留下了什么。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人,如同周郿英夫妇,仅作为微茫得不能再微茫的点,作为时代背景的一角,那点痕迹,迟早要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被压得魂飞魄散。前些天看程浩的《地狱在身后》,他说写作是为了不想让身上的伤痕变得毫无意义。追求意义,换句话说就是追求价值。的确,若要证明什么,唯有作品二字稍有说服力,但我很怀疑这点意义的消失,恐怕并不比其他方式来得缓慢。同样身受疾病的折磨,为什么周郿英没有像他的朋友史铁生那样拿起笔,尽管那是真正的文学青年的好时代,大家读书,读好书,写作,纯粹地写作。周郿英的名字只出现在《今天》的编委里,出现在朋友们后来的追思里,以及妻子的怀念笔触中。


写与不写,我更倾向于是本能使然。与意义无关,与价值无关。


徐晓的笔下,丈夫周郿英是一个这样的人。对物质蔑视,对名利淡泊,对朋友慷慨,自己却极度节俭,甚至在病重危急之时,他还不接受朋友的还钱,理由是,朋友肯定是因为听到自己病重而四处凑的。


可以想见,他追求精神的至高境界,近乎冷漠残忍。对妻子为分房紧张感到不可理解,且认为妻子不需要打扮,孩子不需要看电视……总得说来,他认为一切物质都是可有可无之物。其实我很明白,这是因为他不愿意依赖于物质,依赖会使人脆弱,而一个久病缠身的人,一旦脆弱则等于对病魔缴械投降。


如果说他的淡泊、退避、极端是他赖以生存的策略——每个人不都有自己赖以生存的策略吗——他是成功的。


在周郿英去世很久之后,徐晓反思他的一生,然后这样写到。

是的,淡漠也好,退让也好,那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他得以保有尊严的途径。

他只能淡漠。他也成功了。


 

徐晓近乎自虐地回忆着,他们的婚姻里她的种种委屈心酸,诚然人的一切行为从根底上无不出自于利己主义,爱、牺牲精神、或是道义责任。但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付出了,不求回报,但求一点点肯定。记忆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回忆的篇幅都像是日记,一字字都是情绪,那么满,那么不顾一切,就像一张来不及修饰的脸,袒露着眼泪的痕迹。因而读到这些,我有点不耐,觉得全无文学美感。


但有什么比切实的生活体验更打动人呢?日日夜夜的陪伴,历经辗转地求医,为了一点希望而奔波千里……经年之后仍然矛盾困扰,不停反刍当年的经历,问自己,坚持让丈夫多做两次手术,坚持让他用药,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带给他更多的痛苦。


离世之人不会给你任何答案,所以这种追问注定了像一场漫无尽头的酷刑,时不时地发作,折磨着人心。后来她以她的坚持为儿子带来了珍贵的与父亲相关的三年记忆,为这一点渺茫的记得,来安慰自己的努力不是枉然。


那些关于疾病的记录是触目惊心的,我不得不自惭形秽,越发认为自己平素的痛不值一提。病床上躺了三年,大半年没有吃东西靠输液进食,可是进去的同时几乎立即就流失了……很难想象这是怎么支撑下来的。我知道营养液的滋味,仅仅一瓶都可以叫我头疼欲裂。能够对抗这一切的,恐怕也唯有淡漠。但凡一点感情与挣扎,惧怕或是意图征服,都可叫人意志瓦解。他只是承担,实在也别无选择。


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多,神志清醒,肢体没有障碍,但他软弱无力,疼痛万分。忍受已成了他的习惯,他的性格。在安乐死和与疾病斗争两者中间,他选择了后者——用勇敢和尊贵的方式与疾病周旋到底。精神好点儿的时候他能看看书,差点儿的时候就听耳机,再差一点儿就闭起眼睛。他总是静静的,没有人听到过他喊叫或者呻吟,打碎门牙往肚里咽是他的看家本领,让所有人都走开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喊医生或护士,常常是高烧三十九度还没人知道。下胃管对于他好像是吃面条,不管什么样的治疗,不管是年轻大夫,还是实习护士,他总是说:来吧,没关系,一次不行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他手臂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说什么都很多余了。徐晓在文中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名言,“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怎么算配得上,怎么算配不上呢?苦苦忍耐难道就比脆弱哭泣来得高贵?相较于承担二字而言,一切世间的衡量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我过去也不许自己哭,现在允许了,因为哭不哭,日子都会继续,这是无妨的事情。命运选择了你,没有办法推诿。哭不哭,写与不写,非关顽强与否和价值所在,都是出自于本能,自己为自己选择了可能范围内最舒服的方式。可以说是自尊让人学会忍耐,也可以说是忍耐让人获得尊严,这是分不开的,也是一个对生命有所觉知的人所能够拽紧的最后一块浮板。


最后的日子里,他变得敏感脆弱,容易快乐,也经常落泪,更会发脾气。时间将至,人慢慢恢复孩子的心性,单纯至极。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清晨,没有遗言,无人在侧。


据说每个人都应该从容地面对痛苦,因为上帝最终对一切人都是平等的,他绝不把你承受不了的东西强加给你。这是伪真理,等于废话。压根就没有平等与不平等,承担得起与承担不起。老子说“天地不仁”,我觉得天地也没有“仁”或是“不仁”,没有这个概念。不幸之于个体,遭遇就是遭遇,哪怕它过后看来是天大的愚弄,完全可以避免,但都是无用的感慨。一己之身,唯有接受。


尽管周郿英的经历使我动容,但我也深信无数这样的命运正在发生,并且来不及、没有机会被笔墨记录。这些人来了,走了,正如我们每一位,无论是否曾经发光,都将无可避免地在人类历史中,如星尘于浩瀚宇宙间悄无声息地消失。追求意义必定落入虚无。然而虚无本身也是意义的一种,回避它和拥抱它毫无区别。唯有那些离开的人,才能真正走出这个诡谲的棋局。


我曾经以为,死亡使我懂得了生命和爱。但是当我牵着我幼小的儿子站在丈夫的遗体前、陵墓前,当死亡的事实离我越来越遥远,而死者的存在却离我越来越切近的时候,我才真正懂得,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死亡,关于爱,需要你付出毕生的代价去体验。有所体验就够了,你甚至不要指望能把它们搞懂。


有所体验就够了。人生在世,就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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