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在这里
(2013-03-16 22:28:34)分类: 随手写故事 |
1
“三天三夜的三更半夜,跳舞不要停歇,三天三夜的三更半夜漂浮只靠音乐……”BB还在声嘶力竭地唱着,林娜瞟了眼小屏幕上的歌曲列表,悄悄删了两首一直在排队的自己点的歌。“刺啦”一声,赛兰又启开一瓶啤酒,这次连杯子都省了,将酒瓶直接塞给小多。赛兰有点醉,一双眸子在暗里闪得厉害,小多歪头朝林娜咧咧嘴,无奈地接过酒,在手中拿着。
切歌中间的一点空隙,林娜赶紧提议,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吧?
还早呢嘛,才9点半。赛兰掐亮手机看看,舌头已经大了。
10点钟就关门了。林娜嘟囔着,又不好显出不快的样子,毕竟今天是赛兰的生日。
哎——女人!哎——淑女!我知道时间,我不会耽误的……赛兰从沙发那头歪过来,头蹭着林娜的肩膀做撒娇状。BB在这边开始了新一轮的嚎叫,小多点了根烟,无所谓的样子。
BB和小多不回宿舍,她们一早说好周末在网吧包夜。平常赛兰也会去网吧,可这天她来例假,告诉林娜一定会要回去睡觉。林娜心想,早知道你闹到现在,我还不如自己走呢。
等BB这首唱完我们就走哦。林娜说。
那怎么行,我的《绿光》还没唱呢!老娘要最后一HIGH!赛兰说着,把手往半空一挥。
还以为你醉了呢,这么清醒,来来来,再喝一瓶。小多趁势将手中的酒瓶凑到赛兰嘴边。她避不过,又来不及张嘴,冷不防被小多灌了一脖子啤酒泡沫。
啊——贱人!赛兰尖叫,要扑过去打小多。
小多哈哈笑着,蒙头往外跑。
几秒钟吧,小多就回来了,向我们比了个“嘘”的手势,将BB扯过来,说,别唱了,我们走,外面在闹事。BB听话地关了话筒,林娜松口气拿起包包,只有赛兰贼激动,鞋子没穿好就要奔出去看热闹。
2
她们的包厢在过道最里面,此刻出口处早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不知谁突然开了大灯,林娜本能地蒙住眼睛,再慢慢放开,发现离她三四米外的软包墙面有一串喷射状的痕迹,是血吗?林娜想着,脸上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血溅到金色的丝绒墙面是黑的,像一枝反色处理的梅花。地面是红色绒布,早乱成一团了。
门口有人在叫嚣:今天谁都不许走。
林娜心里一急,反倒连手机都不敢看。
小多走在最前面,故作镇定的神情,就像在山路上见到汪汪乱叫的狗似的。赛兰酒醒了大半,她走在第二个,悄声接到:老娘就要走。面上却十分谨慎。林娜和BB紧随其后,发现两侧的包厢走空了,看来大家都已经第一时间闪人,不免再度怨念运气不好,订到最后一间包厢。
你们是哪间的啊?有个警察模样的男人站在门口。
823.小多指指过道尽头,简洁地答道。
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你们知道吗?男人又问。
不知道,我们一直在里面唱歌,刚刚要走。小多说。
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白T恤牛仔裤的二十出头的男娃?
没有,你看嘛,我们统共四个女生,同学,没男的。小多说。
喏,到处都是白T恤牛仔裤……赛兰嘻嘻笑着往外面围观人群指了指,问,出啥事啦?
问那么多!不想走了?男人瞪了眼赛兰,一面侧过身子打电话对谁说:估计人早跑了,你们去网吧游戏厅找找……好……好……我知道,人怎么样?
小多趁势将赛兰几个拉出去,男人在身后嚷起来,你们几个,先等下。
警察叔叔,有啥事嘛,我们啥都不晓得。赛兰撒娇道,林娜翻了个白眼,打心眼里受不了她这股骚劲。
小多说我们真得走了,学校要关门了,我们就是四个女生来唱歌,中间没有任何人来过,这一点你问问老板和服务生都知道。
男人瞅了眼门廊下阴沉着脸的老板,他点点头,表示是实情。
小多拉着BB走了。林娜和赛兰走出围观人群后,赛兰扯了扯林娜的衣袖说,再看看吧。
看什么?林娜没好气。
看能不能逮到那个杀人犯啊,不晓得杀死人没,那个血啊,啧啧……赛兰还在激动。
咋的?逮到了你要请他吃饭?林娜最见不惯她这副瞎凑热闹的小市民样子。
哎哟,你等等。赛兰说话间又钻进人群。林娜无奈地站在路边,这会儿她连要不要独自回去的挣扎都不必了,时间已晚。
赛兰一去不回的架势,直到围观的人都开始散了,夜风很凉,林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连身裙,不停用左小腿摩擦右小腿来驱蚊取暖。
又过了一会儿,赛兰回来了,走在三四个男人中间。近前,她冲林娜挤挤眼睛,回身向其中一个男人挥手道:好的,罗队长,我们这就回去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哦,警察也太辛苦了嘛。
要不要我们送你,这么晚了不安全哈。有个男声道。
不用麻烦了,你们送难道就安全?赛兰娇笑起来,林娜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话也说完了,他们站在那里还不动。林娜面无表情地抱着双臂,满鼻子都是赛兰的香水味,方才的酒精开始在胃里翻腾,她几乎要吐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人低头看林娜,仿佛不自觉地说: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林娜没反应过来,只说,同学生日。
3
那人是谁啊?你认识?走在寂静的夜路上,赛兰问林娜。
不认识啊。林娜这时想起那个男人的轮廓也觉得奇怪,记忆里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问你话的样子,就像认识你似的。赛兰说,还挺帅的呢。
是吗?没注意。林娜说。她撒谎了,现在她回想起来,那人长得的确不错,利落的平头,高鼻梁,他问林娜那句话的时候低下头,路灯正好将他的睫毛剪了一片影子在下眼睑……真奇怪,怎么她记得那么清晰,却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不过,林娜这会儿反复回味他说的那句话“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不知怎地,就有些羞愧。她越想越后悔来参加赛兰的生日聚会,可能潜意识里多多少少觉得,她这样的优等生、学生会干部,和赛兰她们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啊,就算住同一间宿舍又怎样呢。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网吧吗?林娜问,对于夜不归宿她实在没有太多经验。
别去网吧了,刚才老雷给我打了一电话,他们也没回去,说是在外面住了,我们也去吧。
……住旅馆?林娜有些迟疑,老雷是英语系的一男生,最近一直跟赛兰打得火热。
哟,想什么呢,咱俩住。赛兰勾住林娜的胳膊,让她放心。
到了旅店楼下才发现,除了老雷还有罗宇,都是他们系的。林娜立即有点不自在,最近老有人传罗宇喜欢她,但罗宇并没有任何表示。就像现在,他根本没怎么看她,可林娜就是别扭,那种不看,跟盯着人看一样的让人无所遁形。
时间近午夜,旅店老板也休息了。他们敲敲简陋的前台,好半天才走出一个睡眼惺忪满脸不耐的年轻女孩,抬头一看是学生模样的两男两女,那种不耐里又多了点鄙视的意思。林娜站得特别远,可无论怎么远,也不会被误认为是两路人。
两个标间。老雷说。
标间?女孩看看他,说,没有了,只有大床房。
那就大床房呗。赛兰回身对林娜说,咱俩一铺,你凑合一下?
林娜只能点头。
一间四十,和押金一共交一百吧,退房时补。女孩说。
行。
拿身份证来。
林娜不情不愿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眼前破旧的前台,昏暗的灯光,低廉的价格,想必房间好不到哪里去。她简直有种进到香港电影扫黄镜头的错觉,好像自己是从事色情服务的大陆妹,正交出证件以供盘查。她刻意将有照片的那面朝下递过去,罗宇的目光随着扫了一眼,她就像被绞了手似的,说不出的难受。她想说在外面走一夜好了,不住店……可,怎么行呢,走一夜也不轻松啊。
4
爬上一段二十几级的水泥楼梯,左转是一条同样冰冷简陋的走廊,水泥地铺着绿色塑胶地毯,隐隐有滴水声,应该是从大盥洗室传来。很小的时候,林娜跟母亲出门时住过这种旅店,那次她们去市里找在运输站开车的父亲,希望他能够辞掉工作跟她们回县城。母亲年轻时是个软弱焦躁的女人,在老家房子门口支了个凉棚卖些香烟肥皂零碎日用,生意尚可,但总招来邻居各种刁难,母亲希望父亲能回老家找点事做,哪怕日子清苦些。也是在盥洗室门口,父亲和母亲吵起来,一盆刚洗的衣服连盆一起被母亲拂到地上,幸好没打翻,林娜赶紧端着盆子去露台上凉了。都是父亲的衣物,白色的,蓝色的,在清晨的微风中散发清洁的肥皂气味,她努力抻展它们,希望自己的生活也像那衣服一样被抻得平平整整。
父亲坚持了大概半年,终于耐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回县城做了一名货车司机。长久之后谈起,偶尔还会埋怨当初母亲没远见,说某某一起跑运输的哥们儿现今发了大财。
林娜跟着赛兰走进一间比较靠里的屋子,老雷和罗宇的房间和她们两间,他们各自开门进房。房间,果然是陈旧的,墙纸靠天花板的地方发了霉,灯光本就不亮,两相映照,黄绿的光洒在床上的肉色床罩上,阴森又暧昧。赛兰往床上一塌,摁开电视机,哗啦啦一阵雪花,好容易找出个声像模糊的频道,林娜疲惫地坐在床边的藤椅里,她在等待睡意浓得让她可以一头倒下昏睡到第二天。她实在没办法清醒地躺到眼前这张床上去。
空空空。有人敲门,赛兰起身去开,是罗宇。
他们咕哝了几句,赛兰又是那种娇嗔的语气,钻得林娜太阳穴突突地疼。
赛兰回来,对林娜露出为难的笑,亲爱的……老雷叫我过去一会儿……行吗?
林娜心想,难道我还能说不行吗?我又不是你妈。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去吧。
等等,你今晚和他睡?!
怎么可能,我就过去一会儿,他说有点事儿。我让罗宇先在这边陪你。
不用了,我想休息了。
可我……赛兰绞着手指,拼命向林娜眨巴她那还算可爱的圆眼睛。
林娜捂着头低叫一声,好吧好吧,你让他进来吧。不然还能怎么办?她总不能那么不识趣,硬要塞个电灯泡在人家房间里。
谢谢亲爱的。赛兰扑过来要抱林娜,她赶紧躲闪了,才一瞬间,赛兰已经像只花蝴蝶那样飞了出去。罗宇埋头进来,将门带上,很轻的一声,林娜心里一紧。
房间里统共一张床,一张藤椅。林娜坐了椅子,罗宇只好坐床边。两人无话,幸好电视噪音不小。林娜索性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打瞌睡。
要不然你到床上睡吧,我坐那儿。罗宇说。
没关系,我等赛兰回来再睡。林娜说着,勉强打起精神瞪着电视。
5
林娜和罗宇并不是第一次说话,罗宇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有一阵林娜代表学生会组织球赛,常做拉拉队,那时他们见面还点头微笑来着。林娜虽然是学生会干部,却不是那种很善于交际的女孩,通常有事说事事说完了就淡淡别过,因此和球队的人都谈不上熟络。后来听说罗宇喜欢她,也是赛兰她们七嘴八舌说的,林娜不太相信,却隐隐希望自己的这种不相信是错的,总之,总之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让她在见到罗宇时心中有点不自然,倒是罗宇一副很正常的样子,正常得有点不正常。
林娜不说话,罗宇也不说,埋头玩手机。他坐在床沿,两条长腿支撑着胳膊,不时轻微地挪动脚板。林娜忽然有点过意不去,说,不如你睡吧,我看赛兰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了。
罗宇笑,那怎么行,要睡也是你睡,我不累。
我……我不习惯睡旅店的床,就算今晚赛兰在,我也打算坐一夜。林娜拼命解释着,她的真心话是,就算我躺得下去,可你在旁边坐着,我也睡不着啊。
嗯,是不大卫生。罗宇看了看被罩,有点担心道:可坐着你能行吗?
没啥不行的,又不是没熬过夜。林娜笑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气氛好像松弛下来,彼此之间那种仿佛根本不认识的气场也自然消失了。林娜跟罗宇说起刚才在KTV里发生的斗殴事件,罗宇皱眉说那里挺乱的,以后去要小心。嗯,林娜颔首,说,地方是赛兰定的,她一向没心没肺,没啥防备心。罗宇笑笑,没说话,林娜立即想到这会儿赛兰和老雷还在同一个房间呢,像被触了个不该碰的区域,两人同时有点尴尬。
过一会儿,林娜才问,几点了?我手机没电了。
马上两点了。罗宇说,你真的不睡会儿吗?离天亮还早。
林娜有点犹豫,但还是摇头,罗宇没有再建议,一阵凉风从玻璃窗一角里灌进来,林娜冷得猛一激灵。她起身关窗,发现窗户被钉死成一个三十度开放夹角,罗宇也过来帮忙拉了拉,纹丝不动。
罗宇使劲拉窗子的时候,身体几乎挨着林娜的身体,她闻到他身上一股烟味,不讨厌,就是有点很微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幸好,他很快就放弃了,只是将窗帘拉拢,在漏风处掖了掖。林娜本想制止他关窗帘的,可没说出口,再说就迟了,会很尴尬。他收回手,两人站着,有几秒钟简直时间像被掐住了,压根没往前走。
你去床上坐吧,这里太冷了,你会感冒的。罗宇说,他声音突然有点哑。
不……林娜还想拒绝,可罗宇端着她的两臂将她整个挪过去,然后自己在窗边坐下。
林娜只好在床上坐下来,她小心地避开刚才罗宇坐的那个微微起皱的坑。
她是真的累了,不知怎么就侧着蜷缩在床沿,用手枕着脸。她不盖被子,罗宇也没说要她盖,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林娜开始说自己的小时候,说她从来在陌生房间没办法睡觉,很认床,因此从没去任何地方旅行过……起先她一边说,还一边腾出脑子想赛兰现在到底在干嘛呢,后来脑子浊了,转不过来了,她只好半清醒半迷糊地自说自话下去。有一阵她快睡着了,忽然听到罗宇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嗯?林娜有点意外,她以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学生会办公室。罗宇说不是,是在从火车站去学校的车上,大一刚刚开学,新生报到的那天,你站在我后面,刹车时我不小心踩了你的脚,你回头狠狠瞪我一眼……
罗宇轻笑一声,你好凶。
是吗?林娜全无记忆,但罗宇说得头头是道,没什么可能是编的。于是她努力地想啊想啊,脑海中好像真出现了他说的那一幕……模糊得跟梦境一样……后来林娜就睡着了,又迅速惊醒过来,看见罗宇仍在窗边凳子上玩手机,她才放心合眼再睡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林娜醒来,天色已明,楼下有清洁工人打扫街道的声音,她想终于天亮了。罗宇坐在藤椅里,歪头靠着窗棱睡着了,想来困极,嘴唇微微翕开。林娜这时注意到他交臂抱在胸前的手,从臂弯处钻出来的几根手指,特别长,指甲整齐。她保持原有的姿势侧躺着看了他一会儿,果然一坐起来,罗宇就惊醒了。
回去的车上,赛兰问林娜,罗宇跟你表白没?
什么啊,没有。林娜说。
嘿嘿,那整晚你们都干嘛了?赛兰笑得一脸奸诈。
林娜眼睛一斜,伸手往她脖子里一挠说,我还没拷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这叫恶人先告状!
赛兰直笑,仍是又骚又矫情的模样,什么都不肯说。
林娜叹口气,其实她不想知道。
车子很快驶出城区,往郊外学校的方向开去。经过一片正在发黄的田地,几根死树桩惨不忍睹地立着,车子抖得厉害。林娜想起KTV门口碰见的那个人,他说,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言下之意似有无尽的失望。她望着外面,摇晃中荒野倍加苍凉,她想,是啊,我怎么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