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的地方
(2011-07-11 23:5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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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观记 |
家乡的电影院已经拆了很多年,奇怪的是这么久以后,我想起那地段,印象中仍然浮现出的是那幢宽矮的旧式建筑。通常在并排的许多扇对开大门里,只有两扇开着,收票的工作人员安了凳子和桌子在门口,面前放了个纸盒子,学生们拿着票经过时,依依不舍地将它扔在里面——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想要保留那张票头。卖汽水和话梅以及瓜子和煮花生的小贩在台阶下用簸箕摆开了生计,电影的中途总是有学生从黑洞洞的放映厅里走出来,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块钱,买一包话梅和一包瓜子。
后来也有了台球室和冷饮,在更往上一点的斜坡侧面,无论何时经过都能看到叼烟的小青年们趴在球桌上,撅着年轻的尖瘦的屁股,露出红色的内裤边缘。
我在电影院看过的电影屈指可数,现在仍然说得出名字的,只有《凤凰琴》和《红河谷》,哦,好像还有《一个都不能少》。《凤凰琴》是一部农村题材,讲什么的压根就没弄清过,只记得大家都被闷坏了,可怕的是回去还要写观影周记。《红河谷》倒是深刻动人,重要的是有爱情,宁静光着身子跳到河里去洗澡的时候,电影院的黑暗里接连发出努力克制的嘘声。至于《一个都不能少》,魏敏芝的歌唱得很好听,每句都是一个调儿。
那时候不觉得电影院对一个地方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我的心里,那是和一场郊游差不多意义的学校活动罢了。有一年《泰坦尼克号》也来到了我们的小城,电影票5元一张,因为太贵了,又不知道这个奇怪名字的外国片到底讲的是什么,所以很多人都没去看。直到第二年看了盗版VCD才深深地痛悔,一面又安抚自己——那个破影院也看不出什么壮丽的效果来。《泰坦尼克号》之后,影院陆续上演过几部很新潮的立体电影,去看过的人都说新鲜极了,不过当时的我没有那个闲钱去消费。
无声无息中,电影院就拆了。有很长时间从那里经过,都能看到影院大门的豁嘴儿难看地张着,里面黑森森烂朽朽,没有重建的样子,据说是因为地皮贵,无人投资。门口那片我们曾经排过队的空地上堆了些隔壁工地的建筑垃圾,一颗黄果树半死不活地立在中间,不多久也被砍去。那时不觉得有什么。电影院对于小城里的人们来说,无非是一处约会的绝佳场所、一种还算时髦的消遣方式,可有,可无。偶尔有外地的朋友到老家去,说起没有电影院,都会发出不可置信的疑问:怎么会没有?
对于浮生偷闲的碌碌大众来说,许多消遣都是可以没有的。没有电影院,还有卡拉OK厅;没有电影院,还有水吧和桌球;当然麻将馆和茶坊更是多得数不胜数,就像一个略显浮夸的梦想,电影院完全不是必须的,生活已经足够疲惫,人们总是愿意抓住那些更容易抓住的不需要投入情感的娱乐。
我对电影的感情建立得很迟,至今谈不上浓厚。念大学的时候在一个简陋的镇上,录像厅很多,真正的电影院只有一个,规模小于家乡的旧影院,破烂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次一个朋友从外地来看我,两个人吃罢火锅,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就去看了一场电影。喝了点酒,两个人在长排的烂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瞌睡,但我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叫《恋之风景》。昏暗中朋友睡着,也许因为吃了点酒,我在不断切换的几米的漫画中,忽然感觉非常压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那里,远离家乡的陋镇,苍白贫瘠的大学生活。
大学的周末,在外面的网吧里通宵是常事。有间网吧的电影库里有杜拉斯的《情人》,我躲躲闪闪地看了一次,并未觉得有太多感触。网吧里抽烟的人很多,空气里充满烟草、厕所、炒饭、方便面的味道,清晨离开时双腿肿胀,觉得周身灌满了垃圾。我不玩游戏,也不大聊天,没有胡乱写写的那些通宵,基本都是在看电影,至于看了什么,却印象全无。电影的世界属于梦想的范畴,我徘徊门口,不算一个称职的看客。
很久之后才看的《天堂电影院》,一个关于电影、小城、放映员的故事。老放映员为了迫使小放映员有足够的毅力去追寻自己的梦想,甚至不惜拦腰斩断他的爱情。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多少有些不理解,我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多多必须离开,为什么不能回头,而且他真的做到了,30年未归故土。
如果说电影是梦想呈现的舞台,那么放映员大概就是离梦想最近,也最远的那个家伙。他大概很少有机会坐下来欣赏一部完整的电影,因为放映过程中要不断地担心胶片燃起来,要换拷贝,各种各种。
记得小时候在家乡影院里为数不多的观影体会,我总是喜欢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仰起头,追寻着头顶那根神奇的光柱,一直寻找到那个黑暗中闪闪烁烁的小窗口。那像个魔术盒子,在眼前的大幕上投下变换的光影,然后就成了故事。电影结束时候灯光亮起,也是我为数不多觉得怅然的片刻,对着幕布上跳跃的“完”字总有点说不出来的意犹未尽,但来不及组织情绪,就被身后的人们推着走。
忽然很想有个自己的电影院,能够坐在里面,在影片放完之后不用开灯,静静地在暗中长坐。后来有人在小说里实现了这个梦想,是塞宁的《珍珠饭店》,用木头香水的女孩总是坐在影院里,很久很久。
工作之后去影院,总是和固定的某个朋友。印象很深的那一年,看《色戒》《集结号》《天堂口》,后来又看了《爱丽丝漫游仙境》,出来时下着大雨,我们在雨里骑车回家。也偶尔和母亲去看电影,她喜欢看好莱坞大片,也喜欢看煽情的如《唐山大地震》,我便陪她,最近看的是《速度与激情5》。母亲的爱好很多,麻将高居第一,有时我不得不软硬兼施,磨她陪我去看一场实际并不喜欢的题材,只想着把她从长城旁边拖开片刻也好,有时弄得很尴尬,是力不从心的救赎。
但电影的确备具这样的能力,犹如一条时光隧道,将人从日常角色里拉出来,迅速置换另一场或惊心动魄,或光彩四射,或不可思议的人生。
我有意无意地提醒母亲,你原来是有梦想的,你一直是有梦想的。你喜欢旅行,爱看电影,更喜欢读书。而不是在麻将桌前消耗掉本来不长的一生,任何使人失控上瘾的游戏,最后都只会带来毁灭而不是幸福。这是我心里对她说的话,每每也是在同自己说。是的,我多怕她失去梦想,像来时路上的那些人,在生活的泥沼中,不快乐地面目全非。
有时候我在想,我不爱自己的家乡,也许有一部分原因的根基,是它没有电影院。人们对外界的好奇心和向往在长久的时间里被迫地萎缩了,变成一枚方方正正的骰子,在麻将中间滚来滚去,无止尽地滚来滚去。是啊,我的家乡,是个无梦的地方,偶尔回去,便觉得在牌局中被围困,唯一的前路就是陷落。虽然每家每户的电视机下面都放着一只碟片机,但看碟和去影院的体会究竟是非常不同的。我简单地理解它,大屏幕带来的视觉刺激,更容易让人心绪激越。
追究得更深入一点,电影院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些推开窗户的可能性,而DVD,你也许永远只会凭直觉选择你熟悉并容易接受的那几种。谍战、伦理、TVB。况且,和一群人一起看电影,势必比独自玩熟悉的游戏要多一些意外趣味的可能。
前不久有个长辈和我讨论,是否可以在老家投资开一家影院,加盟院线什么的。我本来聊得意兴阑珊,却因为这个话题精神起来。如果有一家影院,意味着人们可以去那里恋爱、发呆、哭泣,单纯莽撞的少年,忧郁孤独的青年,困顿的中年……当然,更可以真正地开始他们看世界的野心。在我所熟知的家乡,那些沉沦于生活单调循环的人们,实在太需要这样一个培养梦想、让它滋长的地方,就像《天堂电影院》,它大概意味着一场拯救,虽然证明这一点会需要时间。哪怕又是另一个30年呢。
你不得不承认电影院真是一个太有魅力的场所,它空间的黑暗和宽阔,台上台下咫尺天涯的距离,可以容纳下太多,所有你能想到的和永远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