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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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窄窄的日影像水银缓缓淌过阴翳覆盖的寂静山谷,木吉他响起,这么多年之后,仍旧要说,看侯孝贤,最爱《恋恋风尘》。
“照顾番薯比照顾高丽参还要累。”影片的最后,阿公把这句话说了两次。清瘦的黝黑的老人站在绿色翻动的田野里,和当兵回来的孙子一起抽烟。这句简单的台词像鼓锤清晰地敲进我的心,是的,也许农人的命运好像地里的番薯那样贫贱,但生命需要的阳光雨露和辛勤耕耘是一样的。做一个农人和做一个读书人同样不容易。而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在漫长的时光里必须面对的不同内容却都很艰难的课题。
故事非常平淡,平淡到完全不用一提。农村少年阿远从念书到打工再到去当兵的过程中的流年琐记,恋人阿云是他的同学,后来一起去台北做工,阿远当兵过后阿云嫁于他人。这场恋爱最后留下的,是阿远在军营的小床上的一场痛哭。阿公让弟弟在信里劝慰他,不必太伤心,只是没缘分。
电影的基调一直是平静的,山中村落,农人循着日光升落而作息,与邻里闲聊、打骂孩子、老人哄幼孙吃饭的声音,破旧的铁轨上间或很久很久才出现一列火车,夜间的电影就搭在轨道中间的空地上,想来是再无外人经过。就是这样最最简单的画面,可是我想,再没有人像侯孝贤把生活拍到还原生活。他镜头所记录下的平平常常的离散,对我而言是擦着皮肤过去还留下细微痛楚的真实,观影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想起幼年时候随爷爷奶奶住在山上的情形,想起一些酒桌上满面通红眼神胆怯的少年,想起远去的青春。
最初的画面是一段后来被引为经典的火车穿行,山中隧道中突如其来的黑暗并没有改变两个少年站立看书的姿势。这仿佛就是一个暗示,在日后明明灭灭起起伏伏的人生中,他们亦将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克制,含蓄,各自为阵。
少年时候的困难是简单的,一袋米的重量,一道数学题的难度,两个人并行在铁轨上,互相搀扶着很容易走过来。随着年岁长大,生命去到更为开阔也更为复杂的地方,困难慢慢变得不那么容易应付:离开家乡打工的孤独无助,为了生存所必须做出的妥协和斗争;最后延伸成时间、距离,以及备受煎熬的等待……从念书,到求生,到履行责任,实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的课题,如开篇所言,做贫贱的人,并不比做高贵的人更难或容易。漫漫的生命中,我们要面对的承担是一样的,我们将忍耐的分离也是一样的。看到命运之手将一道道关卡接连而三从天而降阻拦了两个人的爱情,离散了两个人的脚踪,不知何故,我心念着那句歌词:天黑刷白了头发。
你看那宁静画面,大片绿野,似乎从未经四季转换,亦未受寒冷衰败。它们径自苍翠葱茏,繁盛而无情。换个角度再看,身边垮塌重建的城市,日影飞去,兴衰更替。一组组快速切换的大环境与你血肉关联,又是如此的冷冷淡淡。生命自行走过了无数个春秋。或许半空中簌簌而落的只是尘埃吧,它们落到头上,变成时光,染白了少年的头发。
阿远退伍回来,穿着阿云分别前做给他的衬衣,母亲在恬静的光影里睡午觉,爷爷在地里劳作。一切都没有变。但一切的的确确不同了。一场从平静开始,在平静中过度,最后结束于平静的影片。其中的沧桑何其深重却不着痕迹,如片片飞尘落下,最终消失于命运的旷野。唯有日影仍旧漫不经心地掠过,那是最深刻又最天真的景色,不显风霜,镌刻永恒。
很多人在回忆青春片时首先会想起来的,是《蓝色大门》和《情书》,但在我这里,却只有这样一部平淡的《恋恋风尘》。永远的,恋恋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