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聊起过去，总要怅然地说，我曾经也很强悍。

曾经是多久？小学？初中？嗯，小学时候的确是泼妇一名，以欺负同桌为乐事，将别人揪得手臂淤青还笑声响亮，生平第一次甩人耳光也是在小学。大概因为成绩不错，又活泼善交，算得老师的欢心，很多朋友从那时起就要好到现在，一直彼此爱护。小学的我，是个胖乎乎的很外向的姑娘，与要好的男同学勾肩搭背，要好的女同学反而只得两三个，看小说也是武侠，不屑于哭哭啼啼的言情故事，对彪悍的人生有种莫名的向往。

夸张一点，做一个悍妇是我当时的理想。

谁知悍妇的路子刚起步，初中二三年级便衰弱下来。常常感冒，小病不断。虽然走路做事不肯慢别人半拍，但自己深知其中有强撑成分。所以中学后我基本独自走路回家，不再与同学结伴，只因不想迁就别人四处流连的步伐，一个人数着水泥六角板走路，也不算拖沓。初中是一段比较复杂的时光，三教九流的朋友交了一些，第一次被人追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知道自己深深喜欢上一个人也是当时，这些内外交杂的冲击却并没有唤起我的“女性意识”，尽管病态已生，我却仍旧以一种男儿气的利落颓唐为美，两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走路是我的最爱。最最痛恨的是女孩子之间拉拉扯扯说不完的知心话（其实我觉得多半是背人是非），她们一首情歌都要掉足半斤眼泪，在那时的我眼中看来，是傻，也是装。

因为家中母亲也有好几个姊妹，动辄满屋子叽叽喳喳。其实我们家的女人都算是比较豪气的类型，家庭气氛一贯阴盛阳衰。但我仍旧受不了啰嗦和闹杂，那会儿的我有句讨打口头禅：你们女人多的地方，就是不消停啊。

这个以男儿气为豪的我，当然是不穿裙子的。短裙易走光，本来是图方便，却时时要并好双腿做淑女状；长裙更糟，拖泥带水矫揉造作，就像把家中窗帘围在身上出街一样。所以我到了夏天总是T恤短裤拖鞋完事，走累了往路边的台阶上大喇喇一坐，打望街边帅哥美女，觉得好不自在。拖鞋的嗜好一直持续到大学，有天施施然穿了人字拖去教室上课，在楼下被教导主任叫住，问我是否准备去澡堂。

老爸不喜欢我穿得非常随便，念叨多年，总被我一句“自在”打发回去（现在换成了恬不知耻的“这叫艺术气质”）。老妈虽然隔三差五要买淑女装将我打扮起来，但一番缩手缩脚的束缚之后，我还是会尽快地逃回自己的那身装备里去。哈，总之不管是什么异样的眼光，通通无阻于我对T恤短裤拖鞋铁三角的热爱。直到近些年，身体越发差，连夜里也必须套上袜子睡觉，才不得不和它们挥手作别。

但标题叫长裙梦，有趣有趣，因为前几天我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是有过很深一次想穿长裙。

还是初中快结束的时候，我想穿的长裙并不是安妮妈妈笔下的白色棉布长裙，说真的，我想象不出穿一身白色棉布长裙出街要何等的勇气，因为那实在是何等的矫情啊。自问没有穿白色长裙的气质，连想都没有想过。我想穿的长裙，是做旧的软牛仔布，上面略微修身而下面散开的款式。因何这么具体？因为有范本。许茹芸那年出了张专辑，里面有首歌是《啤酒咖啡》，MV里的她穿了件T恤和这样的长裙在沙地上抱着话筒被风吹着蹦来蹦去，哇，那种无所谓的美，一下子就秒杀到我。

恰好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个服装店适时地挂出了这样一条裙子，也许并不是很像，但我的心早就飞起来了，满脑子想的都是穿着它一脸骄傲的臭表情，哪管它像不像呢。每天从那里经过，像约会情人似的，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叫卖裙子的姐姐取给我试穿，谁知道是紧身的，彼时身为一个小胖子的我根本穿不上去……伤心欲绝。那条裙子很快卖掉了，我买了另一条的牛仔七分裙作为补偿，厚扑扑的，很粗笨的样子，边角还绣有一排小花，根本没有那条长裙的落拓美丽。

许多年时间，我买的裙子不超过十条，没有长裙，长度在膝盖左右，比较多是短的。穿过的至多七八条，而说得上喜爱的基本没有。因为骨子里还是钟爱随处席地而坐的自由，裙子无疑是自找的麻烦，为了给别人看而辛苦自己，我从来不做这种傻事。有一条浅浅的蓝绿色上描着深色藤蔓的中裙，我拿它配了泡泡袖的黑衬衣穿，下面还是一双万年不改的人字拖，一样的舒服自在，倒是被几个人深深记得。

也许是我对自己认知不足，这些年来最受好评的照片，却是在病房里穿着棕色布裙的一张。去年在天津妈妈又给我拍了一张白衣绿裙站在街边的照片，她很得意，觉得拍出了我最最真实的气质。朋友看了照片也说好，那条裙子是我脑袋发热在宽窄巷子路口的一家小店买的，因为质地实在柔软，不规则的下摆倒符合我不整齐的性格。昨天七娃画了张我的小画送我，就是白衣绿裙红鞋子的模样，这身装备我都有，包括头上的那顶蓝色渔夫帽，不过那气质，啊，我不免悲从中来，悍妇的理想之路是彻底彻底断了。

（画外音：就你那风一吹就倒的小模样，还悍妇呢。）

不知何时起，我变成严重被保护的人物，羸弱小女人的标准形象，走路像老人步履蹒跚，讲好听一点叫弱柳扶风，难听一点就是弯腰驼背，说话也变得慢吞吞。几曾何时爸爸最爱呵斥我说话要慢点，快了别人听不清……呵，我的悍妇梦，其实早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泯灭了。

史铁生说他其实也许并不适合做一个作家，只是被命运强行弄到这条路上。

我想说我一定也不适合做一个淑女，都是被逼的，被逼的……

最后一次穿曳地长裙的印象太深刻，是在“裂帛”家买的一条藏蓝色及脚踝的裙子。显然也是被那种谁都不爱搭理的异域风所蛊惑。那条裙子我只穿了一次，穿着去打麻将，谁知麻将没打成，只被哥哥家里的玻璃柜轻轻一擦，隔着裙子一摸，已经是一条凹槽。躺在医院床上缝针的时候我不得不怨念地想：如果今天穿的是牛仔裤那肯定不会这么严重，长裙子啊，该死的长裙子，鬼迷心窍了我。

那条裙子被当做不吉利的东西永远束之高阁。同时压进箱底的，还有我少年时候英气十足的梦。如今我最常的装扮是棉布裤和衬衣开衫，依旧不改松松垮垮的姿态，但这姿态却已经和理想无关，只是命运给我的一种悲悯的巧合。因为我有很多年不曾奔跑，松垮之中更多的成分是接近于幼年时候最讨厌的“文静淑女”，长辈来家里探望，也总要劝说我多出去走走。也有谬赞的，说是黛玉之气——他们不知道，其实我的心里一直住着一只风尘仆仆的灵魂，她大步走路，大声说话，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她笑声爽朗，哭声汹涌，苦时沉默隐忍，乐时天高海阔。

两个我如此交织着，敏感又迟钝，纤细又粗放。在一条微博里我说：生命是这样一件事，如果你比别人更敏感纤细一点，就会多痛一点，所得体会也会厚重一点；如果你比别人迟钝粗放一点，就会少痛一点，自然也就糊涂轻松一点。我非常庆幸于自己两样都有，这让我同时获得了别人不能获得的很多。

哎，我是真的很想做女侠的。。现在只好退而求其次，崇拜小龙女了。

PS.刚才去翻许茹芸的那张MV来看，居然发现她穿得是一条大裤腿的牛仔裤，难道一直以来我的梦都是建立在幻觉之上吗？老天，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又要接近于一场哲思了。

PPS.提到的两张照片和一张画给组合了一下，电脑老了，中途自动关机一次，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