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没坐火车,火车可见原野与城市,却看不见云上的流光。
生来骨子里有一种厌倦,长久在暗里繁衍不觉得,自初出远门的那日特别分明。那时我第一次乘机,坐靠窗的位置,一段呼啸爬升之后陡然置身于云海之上,日光灿烂地照着窗,眼睛刺痛,不觉欢喜。倦倦地拉上遮光板,一心一意等待着空乘分发饮品的小推车,合着眼,却不小心睡了过去。
那是四川到云南的航班,我从天色阴翳的冬天,飞往蓝天白云的春城。
大概因为身体疏懒,并不心怀期待。
穿了雪白的长羽绒服,抵达就觉热不可耐,父亲在机场接我,开一辆小小的面包车,挡风玻璃外的城市建筑矮而旧,大片云朵在后面浮凸,像一幅画嵌在那里,生动得近乎失真。我由衷地说,云真好。然后那夜,我们在小区里散步,父亲佯装熟稔地带我绕着,却几次在花园里迷路兜圈。记得我们走到一处亮着灯的房屋前,他忽然说,这辈子要能在这里买套房子也就满足了。言语里有颇多艰辛,夜色很亮,我不敢看他的脸,只好抬头去看天空。天空有大朵白色的云在深蓝背景前飘浮,晴朗开阔,我终于勇敢地叹出一口气。
后来有人问我云南好不好,我便答,别的都不好,但天空很美。
买相机以后拍的第一张照片,也是这天空的云。无法形容,似沧海白帆,或浪头席卷。
而我一直不爱此地。嫌弃它粗陋潦草的饮食,反应迟钝的小贩,落魄的城市建筑,街上的女人永远有裹着头发卷和窗帘布般的衣服就上街溜达的勇气。它像是和外界有时差,是反应迟缓的,脚步滞后的,并且带着丝毫不想赶上去的懒散。这里公交车横冲直撞,交通混乱不堪,喧哗中的它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美好的永远是稍纵即逝的片刻,如窗外突然落下的雪花,废墟上绽放得灼烈的花朵,颓败但动人心魄的断壁残垣。这城市看起来像个智商低弱的女人,虽然有天生的丽质,却没能好好建设。唯有天空是完美的弥补,强烈地填充着其余的不足。
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用着看云。清晨黄昏,睡或不能睡的时候。有时醒过来就看见窗外洁净的一角天空,云被风吹着快速经过,随之带来阴影和光亮的交错,那些瞬间什么都没想,因着无端的空白而生出惆怅。总是在医院和出租屋间辗转,不想说话,人变得稍微沉默自闭。精神渐好便趴在桌前写字,写云下的日子,有湖水倒映天空的城市,冬天海鸥来访,夏时凉风习习。再后来,收拾行装出门,去看别处的天空,别处的云的潮汐。
转眼三年过半。我将这里住成深深巢穴。一再探头看外面的世界,跌跌撞撞地飞出去,再疲倦拖沓地飞回来。一年有许多次在机上,习惯选靠走廊的位置,如生活中的其他事,单纯地为了方便而放弃细赏风景的机会,只偶尔看到别人饶有兴趣地拿相机对着窗外的云海,才觉得自己的时光过去得这样荒废。但一切的一切,何尝不是有起因。
几年无事,单纯地忙着在生死中打转,厌倦因而就更深了。
昨天在老家,阿姨问我,可曾想过死。我说想过。倒不是因为疼痛,只觉得人生漫漫,太过难捱。有时甚至宁愿生命短一些,干脆一些。通往自由与飞的路太狭长难行,脚上绑有镣铐,希望是挂在脖颈上的绳索,不松也不放,它一端牢牢地挂在黑暗深处的铁钩上,每跋涉一步都觉得疼。海市路途远,我常说天空有云,但在仰望云的时候,却常常是因为不想与人说话或对生活失去对视的信念,这样想起,云却像一种归宿,如死亡般静候在那里,让人安心。
大约是这些感触,使我昨夜的航班上分外倦怠,呆呆望着外面的天空,尽管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候会发现,看云不是出于寂寞或其他,仅仅是厌弃。
又将要远行。这一次我乘火车去北京,38小时车程,在烈日下听铁轨撞击似打马行过,不知能否有更鲜明的活着的感触,而较少地想着,归云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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