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认识我的表姐，你一定会同意，她是一个奇怪的人。

1.

    这是我到表姐家做客的第十天。今天表姐没有打我。

    晚上，姨妈和姨父带我们去外面吃饭，饭后表姐牵着我的手从夜市里走回来。中途我们去了一趟超市，表姐给我买了两袋宝宝霜和一个热水袋，她叫我跟紧她的时候表情很亲切，虽然只是拉着她的手套我也觉得满足了。

    表姐不太爱笑，所以每次她笑我就跟着笑，因为我还不太会用语言表达感受……
    反正，如果你认识我的表姐，你一定会从她那里经常体会到这种忽然失落又忽然开心的感觉。

2.      

    当我知道要被送到表姐家里去的时候其实是不乐意的。

    那天，妈妈给我买了很多零食塞在幼稚园书包里，连很少见面的爸爸也来了，他们摸着我的头说妞妞要乖，要听姨妈的话哦。那时候，我忽然有种要和他们分开很久的感觉。会经常听见他们说要将我送走，送到有钱人家里去，我总是很高兴，暗暗想着那样就可以不用再在妈妈喝醉酒的时候饿肚子，不用跟着哥哥去街上捡别人吃不完的东西吃，也不用看爸爸好不容易来一次都和妈妈吵得天翻地覆……那样肯定有吃不完的零食和好多好多玩具了。

    真的要走，我发觉心里好舍不得。

    妈妈给我买了好几条新裤子，她自己还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牙齿乌黄，趿拉着拖鞋。
    我经常都觉得她像个又穷又坏的老巫婆，脏死了，讨厌死了。

    爸爸骑在摩托车上抽烟，大多数时候，他不准我叫他爸爸，因为他是别人的爸爸。
    我叫他爸爸，只能在我们的出租屋里，那间小小的房子。

    那是我的家。是我一直不喜欢，但唯一的家。

    哥哥没有来送我。哥哥呢。
    大概趁妈妈不在，偷了硬币去买东西吃了吧。
    或者去网吧看别人打游戏，趁人不注意在键盘上敲几下。  

    这就是我的亲人。爸爸、妈妈、哥哥。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可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们，我却忍不住哭。

3。

    姨妈和姨父来接我的时候我好高兴。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姨妈，她抱着我，嘴里说我像个土包子，但我看得出来她是爱我的。
    姨父开着车，看上去有点凶，哦，不，应该说是看上去很威风。（我有点怕姨父）
 

    表姐在楼梯口接我们，她喊我：妞妞——
    好几个月没见表姐，我有点认不出她，她胖了。

    听妈妈说过表姐在生着很严重的病，妈妈叫我不要吵表姐，她看上去果然精神不太好。
    我很喜欢表姐，可能因为她的脸长得像个娃娃吧。看着就觉得特别亲。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表姐不是很喜欢我。
    她不抱我，也不逗我，只远远地站着，像个影子那样笑。
    有几次我试图让表姐抱我，姨妈会很紧张地说，妞，不要缠姐姐，姐姐抱不动你。

    但我还不到三岁啊。表姐好像有二十多了。

4.

    在姨妈家的第一晚我就挨打了。因为尿床。

    我发现姨父的眼睛红红地瞪着我的时候我吓坏了，他的嗓门很大，吼什么我也听不懂。还是姨妈好些，虽然打了我的屁股好几下，但还是耐心地给我说，如果夜里想撒尿要叫她，三岁的娃娃尿床是很丢人的……

    其实我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管不住自己，想来想去，可能是在家的时候习惯了。晚上好多次想撒尿，叫妈妈，但她总也不醒，还有一次更囧，我急了，直接把大便都弄在了床上。姨妈说的没错，想起来真丢人啊。
 
    因为老是尿床，表姐看我的脸色好像更坏了。
    外婆打电话来，好像是问表姐我乖不乖，她说，我怎么知道，我们又没有共同语言。

5.

    我跟表姐的确没有共同语言。

    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的房间里，玩电脑，偶尔出来也就是倒水，熬药，吃饭什么的。每天上午姨妈去上班以后我们有比较长的相处时间，她会给我洗脸，梳头发，有时会在抽屉里翻她的发夹给我夹上，有时给我擦宝宝霜。那段时间我简直开心得不得了，天知道我对她桌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有多好奇，每一个都散发着很好闻的香味……

    回想起来我可能不该挑食。那天表姐给我煮了面条，我不想吃，她也没生气，只是端着碗就将面倒了。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玩电脑，我拿了一个橘子跟着她后面走了进去（我好喜欢她的房间啊，小小的，但是有娃娃，有书，有花，还有好多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新奇玩意），我看到她在打开一个黑咕隆咚的网页，大概是个人主页之类吧，表姐一动没动，网页上上面放着一首好好听的歌“为什么要为你……”，我听不太懂歌词，只好胡乱地跟着哼。

    表姐忽然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我，叫我滚出去。
    我吓到了，虽然我隐约觉得表姐不喜欢我，但她还没有这么大声地吼过我。
    我没动。她抓起我手里的橘子猛地往外一扔。

    橘子滚出去了。我还是没动。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不滚！她又吼了一声，好像要哭了似的。我只好赶快走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表姐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捡起地上的橘子慢慢剥开，她递给我，妞妞，你要乖乖的，不要吵，这样姐姐才不会凶你。她的声音好疲倦，脸上也是好疲倦的样子，我很想问她怎么了，可是又表达不出来。她总是这样，在冷冷地对待我之后又好像于心不忍地安抚我，每当这样我就很想哭，我觉得我很可怜，也觉得表姐很可怜。

    姨妈姨父都很爱表姐，他们给表姐的体贴和关爱，是我和哥哥想都不敢想的，表姐也总是有礼物收，有电话，有短信，她看起来有很多朋友，也懂得很多东西。可是到底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表姐非常非常可怜呢。尤其她坐在她的小屋子里，对着电脑，冷得整个身子蜷成一团的时候。

6.

    有一天姨父好像是喝醉了，晚上一直跟我闹，叫我喊姨妈喊妈妈，喊他爸爸。他说，妞妞，喊我爸爸，明天我就带你去买皮鞋，买衣服，买好多好吃的。爸爸。我想起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爸爸，那个很少出现，一出现就扔点钱在妈妈脸上，有时还给妈妈几耳光的男人。相比起来，姨父虽然脾气不好，但他对姨妈和表姐还是很好的。如果我叫他爸爸，他就不会再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叫我滚回家了吧？

    爸爸——我喊了。姨父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他看上去好高兴。
    爸爸、爸爸、爸爸。我又喊。姨父笑起来其实很和蔼很慈祥，就像我想象中的爸爸。
  
    忽然之间，嘭的一声。表姐的门关上了。
    姨妈白了姨父一眼说，都怪你，女儿该要伤心了。

    那之后的两天，我以为表姐会对我发脾气，可是她却对我很好，一次都没有生气。只是那种好，让人感觉好像是憋着忍着什么而撑出来的，说话都很小声，呆在房间里的时间也更多了，每次走过去，她都放着那首歌在发呆，我渐渐听清楚了，那歌唱的是“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后来，表姐也掉了眼泪。

    姨父再叫我喊他爸爸的时候，我也不敢喊了，表姐肯定会很伤心。当然咯，要是我有一个只属于我的爸爸，我肯定也不想把他分给别人。哎，可惜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我的爸爸就不只是我的。他还有另外的家庭，另外的孩子。

 
7.

    表姐牵着我回家。她将中药热来吃吃后给我打开了电视，然后她又进到小房间里。
    我不想看电视，走进去，表姐在翻照片，照片上有我、哥哥、妈妈、外婆、好多好多人。
    表姐今天心情大好，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一叫我说是谁是谁，我说对了她笑，我说错了她也笑。

    她还学我说话，认不到，认不到。

    夜深了，姨妈和姨父喝酒还没有回来，我想睡了。
 

    姐姐，要觉觉……
    妞要睡觉了吗？姐姐给你脱衣服。
    她一边给我脱衣服，一边像唱歌似的，说，脱完赶紧钻被窝哦，不然感冒了要打针哦。

    我点头，说，姐姐，唱歌……
    她说，好啊，你想听什么呢？
    那个，那个……我费力地表达着，为什么要……
    她哈哈地笑，哇，你还会唱情人的眼泪。。

    我高兴坏了，我竟然能让表姐笑得那么开心。所以我在被子里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
    嘿！睡觉了，妞。表姐喊我。但我怎么停得下来啊，我要唱歌给表姐听。
    叫你睡觉，不准动！表姐拍了被子一下，眯着眼睛：姐姐也要睡了。

    我将手翻出来，偷看她有没有睡，她果然醒着。

    可是一双眼睛死冷死冷的看着我。我屏住呼吸，知道这是表姐快生气的征兆。
    我想缩回去好好睡觉，但已经晚了，表姐不由分说地将我摁在被子里，把被子死死捂住。

    好沉啊。

    表姐的手压住了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嘴巴。
    我甚至来不及哭出声，就死了。

    我死了。表姐检查了我一下，将我盖得好好的，像是睡着的样子。
    她甚至拿手机给我拍了一张照。

    又过了一会儿，姨妈和姨父回来，他们喝醉了，姨妈往我身边一躺就沉沉睡去。
    被窝还暖暖的，他们都没有发现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