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毕业那年的假期里忽然接到贵玲姑姑的电话.电话的那头她粗而沙哑的声音变的焦急无力,语调也比平时快了许多.她说王雪的爸爸又去跟邻居打麻将,把家里刚存下来的钱又都输光了,还欠了好多钱,就求贵玲姑姑把给王雪上学存的钱拿去还债,还保证这次还了债以后再也不去赌了.贵玲姑姑犹豫了很久,但是为了家庭的安宁，还是把钱给他了.谁知姑父拿了钱根本没去还债,转身就又去打麻将了,又输了个精光,债主每天上门,他就把家里的钟,电视，收音机全卖了,后来连家里的牛都拿去抵债了.家里没了收入,连电都停了.王雪放学以后就帮着贵玲姑姑串糖葫芦,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再拿到学校去卖.贵玲姑姑本想靠这点微薄的收入支撑这个已经残破的家,谁知姑父天天在坡上等王雪,把她身上卖糖葫芦的钱全都拿走,不给就打."我都活了半辈子了,啥苦都吃过,受气挨饿我都能忍,可是王雪这孩子还小啊!"贵玲姑姑颤抖地说,"她好不容易能去上学了,脑子又灵光，我砸锅卖铁也得把她供出去啊!"后来贵玲姑姑托人带来一对玉如意,是她结婚的时候,她的妈妈给她的。让我妈找个收古董的卖了.可是我妈一看那玉就皱起了眉头,玉的成色特别差,只是做工还不错,根本买不了多少钱.后来好说歹说以二百块的价格卖给了书城门口收古董的老头.妈妈本想再帮她们一把,可是那年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又要上初中,妈妈手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了.只好再加了三百块钱,凑了个数,给了贵玲姑姑.我清楚的记得贵玲姑姑接过钱时脸上的表情,她的脸抽搐了一下,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喃喃的说:"我知道这玉也不好,可是在俺们家也传了四辈了,我妈当年给我的时候,嘱咐了好几遍,说这玉吉利,放在箱底里不管遇到啥事最后都能遇着贵人.这些年来,你们娘俩儿就是俺们的贵人.这玉现在没了,咱们的缘可别尽了呀....."说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妈也哭了。我看着早台旁边仔细的串着糖葫芦的王雪,心里一阵酸，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象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对命运多舛而又质朴善良的娘俩儿了.窗外的树叶沙沙的响着,大雁一排一排的从房顶掠过......
那次回家之后,真的就与贵玲姑姑和王雪失去了联系.姑父打过好几次电话来问她们娘俩儿的下落,说开学的前两天,贵玲姑姑和王雪不见了,跟着一起不见的，还有贵玲姑姑变卖的所剩无几的嫁妆,还有王雪的书包和衣服.去王雪的学校找，老师说她转学了,至于去哪儿了,走的时候没提。我的心忽然之间落空了,我想起贵玲姑姑沙哑的声音,花哨的绸衣;想起盘子一样大的韭菜合子,想起贵玲姑姑看我吃得很香的时候,露出的憨厚笑容;想起王雪妹妹拿到书本时雀跃的身影,想起她蹲在灶台旁边串糖葫芦的时候,认真但又空洞的神情......那时的天气已经转冷了,秋风呼呼的刮着,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去贵玲姑姑家时,她家里温暖的灶火......
又过了一年多,贵玲姑姑还是杳无音信,农村的姑姑们来我家的时候,都说贵玲姑姑肯定是受不了穷，受不了苦,带着王雪跟别人过去了.妈妈开始不信,到后来也有些将信将疑了.只有我,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仍然认为,贵玲姑姑不可能嫁给别人.她走，是对那个家,对那个丈夫彻底的绝望;她走,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爱.她一定是知道,再在这个不安定的家庭里,王雪很难完成自己上学的愿望,所以带着她离开了.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我想,贵玲姑姑一直是个好强的人,面对困境时,她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当她选择了这样一条比过去更加艰辛的路之后,她更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即使是善意的帮助.
时至今日,我还经常梦见贵玲姑姑.梦见她花哨的旧绸衣,梦见她端着盘子一样大的韭菜合子,用她沙哑的声音说:"孩子,快吃,这合子可香,两个合子就得一大勺油!"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但我相信好人好报,总有一天我会在大学校园的门口,看见一个穿着花绸衣，系着绿头花的母亲,送她的女儿上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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