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哈笔记(4):奶奶的记忆
米格智
奶奶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世的。
接到奶奶病危的电报,我哭着跑到商店给奶奶买了一根拐棍,哭着跑到通往老家的路口,搭乘了一辆顺路的拉煤车。看到奶奶时,她已经不会说话,不会睁眼。医生说,奶奶得的是脑溢血,按说早不行了,她竟然三四天还有气,嘴角时常在动,像是想说话。我把拐棍紧贴着放在奶奶身边,抱着奶奶没哭出声就昏了过去。我被叫喊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经断气了。
奶奶从小疼我。
对门的二爷说,土改划成份那年,我还是连“奶奶”都不会叫的孩子。听说把我们家划成了贫农,奶奶抱着我找到村革委会主任,找到公社住村干部,求人家把我们划成地主,至少划成富农,说贫农太穷,不好听,将来影响孙子找媳妇。
小学在我们村学校上。冬天教室里没有取暖设施,糊窗户的纸时常被风刮得大窟窿套着小窟窿,课桌是冰凉的水泥板。害怕我冷,奶奶捡人家盖房子扔下的瓦片给我糊了一个火炉儿。我们那儿说的火炉儿外观像小号洗脸盆,里边盛上木炭或者锯末点着,放在桌上可以烤手,放在桌下可以暖脚。买一个火炉儿要一块多钱,我们家买不起。然而教室里几十个火炉儿,同学和老师都夸我们家的最好看。那时候,火炉儿里能烧起木炭的极少,多数烧的是锯末。我们家没有锯末,奶奶就给我烧玉米芯。玉米芯烟太大,上课时老师总叫我把火炉儿搬到教室外面。奶奶听说这件事,坐在纺花车前楞了好半天,我看见她流了眼泪。第二天早上,奶奶像往常一样在我上学前把火炉儿生好了。烧的还是玉米芯,但是不冒烟了。妈妈说她不知道奶奶是咋弄的,只知道奶奶昨天几乎一夜没睡觉。玉米芯不耐烧,满满一火炉儿烧不到一晌就灭了。奶奶天天后半晌去学校给我续火。越是刮风下雪,越是天冷她越是准时。有一天下大雪,路滑,爹妈担心奶奶脚小,走路不方便,不让她去学校,奶奶气得不吃饭。那天正好不到下课时候我请假上厕所,走出教室,看见奶奶依然坐在教室门口的石头上等我下课。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奶奶身上,她的对襟棉袄扣子解开着,怀里揣着给我续火的玉米芯。
生产队散食堂那年出生的我,可能受爹妈吃不饱饭的影响,从小就能吃。初中开始到外村上学,加上夜自习每天要跑几十里,我个子又大,一天两顿玉米面菜团一顿汤面条填不饱肚子,奶奶就每天早上给我加做一顿面疙瘩汤,隔三岔五汤里还会打上鸡蛋。面疙瘩汤用纯白面做。早上喝一碗面疙瘩汤,一般家庭里,像我爹那样干重活的劳力才有可能享受。那时候生产队每人每年分一百多斤小麦。领过小麦的晚上,奶奶肯定召集爹妈算帐,“预算”包括爹每天早上的面疙瘩汤,全家人一年吃多少白面,过年过节需要多少白面,串亲戚待朋友需要多少白面。第二天我爹一起床就会拉上架子车到镇上把“多余”的小麦换成钱。那钱就是我们一家人全年的花销。我喝了几年面疙瘩汤,我们家吃白面的数量没有增加。有一天放学走进院子,听见爹和奶奶在屋里吵架。奶奶教训爹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我都快死了,吃恁好干啥?”原来,头一天下午,在外地工作的姑父的同事来给奶奶送口信,奶奶高兴,急忙洗手和面,要给客人下捞面条。面条擀好切好的时候,客人走了。我爹想好不容易擀了纯白面面条,第二天又是奶奶生日,就花两毛八分钱买了四两猪肉,要给奶奶做一碗肉丝面。爹看了面条才知道面里还是搀了一多半红薯面。奶奶说,她看出来客人不会在咱家吃饭,她只是做做样子,擀的就是今天中午咱家人吃的面。奶奶数落爹不会过日子,买肉吃是花了不该花的钱。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奶奶已经明显苍老,腿疼病使她走路都困难。到省城报到那天,奶奶没有送我去车站。汽车快要开动时,姑姑塞给我一个手绢,里边包着一包零钱,说是奶奶给我的,让我买书用,奶奶知道我好买书。我哭着不要,姑姑哭着告诉我她今天才知道,几年来姑姑送给奶奶的鸡蛋她一个也没舍得吃,五分一毛地换成钱,攒着要供我上大学。
奶奶坟墓上的松树已经碗口粗了,但奶奶的一切我记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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