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遇着一个熟人,说,Y去世了,我很是吃惊。
十多年前,我到一个基层单位工作,正值年底,忙得不可开交。
办公室同志带着Y进来:他说是您的朋友,同事疑惑的语气不言而喻。
Y的形象实在是不合时宜,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瘦瘦长长的的满是褶子的脸上,架着厚如瓶底的黑框眼镜,上身穿藏青色老式中山装,下身着黑色长裤,脚上是解放鞋,衣服裤子都洗的发白、邹邹巴巴,看起来有六七十岁样子(实际年龄五十左右)。
表情谦恭、哈着腰、弓着背。
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黑瘦黑瘦,我脑海里闪过孔乙己念头,碰了一下赶紧收回来。
坐下来后,我拿出茶叶,准备给他倒水,Y快速地从破旧的鼓鼓囊囊黑色皮革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黑色保温杯,说“茶叶放我杯子里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听他絮絮叨叨讲。
说来,
Y是我父亲年轻时的一个笔友。三、四十年过去,老文青们大多弃文投奔各行各业。
Y是为数不多的坚持下来的一个。
大致是前不久碰见我父亲,知道我也写些小文章,路过就来看看。
Y从包包里拿出一叠杂志、纸张,大多是各类机关刊物,有印刷质量好的彩印、有质量一般的黑白印制。
每本在编辑成员一页,都用心在书页边折成一角,指着他的名字说"我是编辑!",语气中透着骄傲。
热情地告诉我,有文章给我啊,我帮你修改修改,刊登出来,并加重语气“机关重视这个吧!”
我瞥了一眼,上面除了
Y,还有几个熟悉的名字,笑笑,不置可否。
我很忙,不时有各类人员进来说事。Y觉察到了,起身告辞。
毕竟是上辈的关系,我客气一句,“不好意思,也没有准备什么的。”不想Y指着桌子上拆封的大半盒茶叶,“不用,这个就好!”
我赶紧找找,看还有没有没有拆开的茶叶,确实没有,只有万分惭愧地递给他半盒茶叶。
Y却很高兴,送他到门口,看他骑上老式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背影,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闲暇之余,整理办公室,就看见了Y带来的一堆杂志、刊物。
随手翻了翻,刊物的副刊,都有Y的作品。
只是让我惊讶,Y写的居然都是朦胧诗!
写朦胧诗是在我
十八岁左右,女孩子喜欢做梦,想表达的情绪没有适当的词语倾诉,一来人生阅历不够,二来文化底蕴不足,所以用模糊的意境和自造的词句,整合成自己也不明了,别人只能意会的朦胧诗。
Y
以一个五十多岁年龄的人,还有激情和梦想写朦胧诗,委实让我不解。
以后每年,Y都会路过拜访一两次。
我不好意思,也整理过几篇小文、小诗给了他。还真的在些机关刊物发过一两次。
到了年底,我会特意备好茶叶给他,他也不婉拒。
一天,一位朋友打电话:你什么时候和别人合作写东西啦?
问的我一头雾水:没有啊!朋友说,某某刊物第几期什么栏目第几页,你自己看吧!
找来一查,果然标题下并排列着我和Y的大名!
这是我曾经交给Y的文章,过了这么久,以这种形式发表,我真的很生气!
直接打电话问Y,Y心虚地解释,他稍作了修改,所以认为可以加上他的名字。
我很郑重地对他说:第一,这是我的作品,未经我许可不能擅自修改。
第二,我不同意擅自加别人的名字以任何理由。第三,违背前两条,宁可不刊登不发表。
后来很久,Y没来我办公室。
再后来Y又慢慢出现,依旧带来一大堆报纸刊物,我依旧送Y一些茶叶,Y对茶叶好坏也并不挑拣。
我再也没有交给Y任何作品。
我很内疚。 后来每每回想这件事,自己是不是太认真过于计较,是否伤害到Y?现在已无从知晓。
本以为,Y就是个书呆子,不问世事。
可有一次,他突然带着一个清秀素雅的姑娘来找我,女孩一袭白裙,披肩长发。
Y略有羞涩地介绍:这是我女儿!内心惊讶,其貌不扬的Y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
让他们坐下,Y说明来意,原来是看见招聘社区干部的信息,来咨询情况。
我简单介绍了社区干部的工作和待遇,直观感觉姑娘不太满意,Y却很热情。
过了几个月,Y高兴地告诉我,他女儿招聘考试通过了,让我多指导。
我答应之余,感觉依Y女儿的性情、才能和资质,社区留不住人。
果然,半年后,Y的女儿到我办公室,依旧清新素雅,一是感谢,二是告诉我要辞去社区工作。
我并不吃惊,只是问她,准备去哪。姑娘告诉我,她已经被某企业录为文员了。某企业在本地是个不错的知名企业,待遇也不错,心里很为姑娘高兴。
看着Y的女儿优雅离去的背影,隐约带着一丝傲娇,感叹,这是多么不同的一对父女啊!
再后来,离开原单位五六年间,没有与Y有联系。
只是偶尔一些关于Y的信息,大致拼凑出y的人生轨迹。
酷爱诗歌,近乎于痴迷。
辗转于各种机关、杂志、刊物做编辑。因为不在编,几乎是没有报酬,只有些微稿费。最大的收获,恐怕就是能发表自己的作品吧。
Y的家庭苦难,从不外说。
据说,Y有个儿子,因精神问题常常往外跑。开始跑得不远,Y的老婆,就在跑了找,找了又跑中来回奔波。后来跑得找不到了,Y的老婆每年就有一段时间在外找儿子。
Y依然沉浸诗里。
诗里看不到平凡生活的贫苦,艰难,和不堪。
诗里有着对世界万物的感触,情感细腻、纯真无邪、温和善良。
物质外表与内心精神,是如此的反差!
现实残酷的清晰,梦想美好的朦胧。
Y得了重病,诗友们为他集资,极力救治,无奈回天无力,Y最后因病离世。
每个生命都是上天的眷顾,Y先生的一生有诗的眷顾。
有人将思想镌刻成文字成为诗人,而Y倾尽一生的信仰践行成为诗人!
Y应该在朦胧诗里,找到心灵的寄托。
岁月于我以磨难,我还岁月以挚爱!
愿在天堂的Y先生继续拥有幸福的“诗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