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打红记
冯永锋
2002年5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通知,到兰州大学去采访一个物理学教授。采访完后,教授说兰州古代叫金城,你初到我们“金城”兰州,应该带你好好逛一逛。他问我有什么爱好,我说想去逛旧书店。兰州似乎没有旧书店,他想了半天,说,我带你去城隍庙吧,那里有个古董市场,也许会有些旧书摊。
城隍庙当地人称为“隍庙”,或者是“黄庙”,里面像个杂货市场,什么都卖;古董,多半是墓葬的出品,我感觉它们身上总带有一股凄惨之相和破败之气,看一看还可以,真要收纳到手头,总究有些不安。走着走着,旧书倒是看到几本,但书在这里已经染上了另外的气象,个个似乎都丧失了可读性,而成了像玉器一样供人把玩的“旧时代器物记忆”。书当然是有版本之美的,珍本善本秘本孤本,有很多收藏家在追逐。然而书对于我,首要的是读,而能读的书,一定是得平易近人的,如果摆出一副贵重的傲然,我宁肯弃它而去。
逛着逛着,突然看到西厢的回廊下,支着一个水牌,上面写着“秦音茶社”,列出几个角色的名字。秦腔我没正儿八经听过,我问教授,茶社里秦腔怎么听。他说,就是台上现场演,台下现场听。“但是很破旧,都是兰州的一些退休老人们在里面混时间。”演出的是些什么人呢?“演出的倒都是学秦腔的演员,他们每天都演。”
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我是第二天就要离开兰州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上去听听。向来我只相信,一种艺术,只有在民间挣扎时,这艺术才算有活力。学院里供养的,城市里设计的,殿堂上摆放的,甚至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多少都有些活得苍白。然而民间的东西往往又是泥沙俱下,血泪夹杂。演员们演得很辛苦,活得很劳累,场面也颇不雅观,捧场的观众更可能是些衰朽老人。然而,只要能够演下去,只要有人看,有人请,有人认同,那么这门艺术就肯定还有存活和延续的空间。
怀着这些美好的理念,我和教授跨进了茶社。十几排粗帆布躺椅,两块钱一杯茶,交了钱,倒上茶,椅子边马上摆个开水瓶,方便你自己续水。随便找个座位,半靠半躺,我们开始听戏。
听到半截儿我就走神了,演员们出出进进,有的画了半张脸,有的则干脆就穿着休闲服空着脸唱,有些则浓妆重抹,弄得很严肃。台上有人唱的时候,他们也照样掀开帘子从边侧上台下台,端盆子去洗脸,或者拎着箱子从老板那领完收入走人。伴奏的人衔着烟,脸上堆着那种宽容而戏谑的笑。
更吸引我的地方是在舞台和观众席之间的右上角。那里摆着一张课桌,一个男人在学生作文本上记着什么。他是竖着坐的,正好与观众席垂直,锐利的眼光时不时扫描着全场。桌子的靠右边,有一堆床单。
是的,是床单,是许多人非常习见的那种粉红色床单,是中国所有的家族可能都用过的那种廉价床单。每张折成一尺来长半尺来宽,足足有二三十张。
一个刚刚上了一半妆的女孩走过来,给我和教授续了水,然后低下头,对我们笑着说:“呆会我给你们唱一段,你们给我打个红吧?”
教授回脸看了看我,知道我是个心软的人,就答应了。于是女孩放下我们,去给其他的听众续水。茶社里坐得稀稀拉拉,她能够续上水的人,也没有几个。
不一会儿,台上唱的人唱完了,女孩上去调了调话筒,目光似乎在我们脸上停留了片刻。开始唱了一段。唱到半中间,教授突然就举起手来,桌子边的那个男人,抓起一个床单,往她脚上扔去。另外又有两三个人举了手,一个一个地,她脚上扔了四五个床单。
女孩正唱着呢,另外一个女孩又坐到我们身边,要给我们续水。我们的杯子是满的,她只能象征性地抬了抬水壶。然后也对我们说:“呆会给我打个红呗。谢谢了。”
说实话,一开始我没怎么听清什么叫“打红”,我甚至以为是“搭红”,“打哄”,自己估摸着以为在有人叫好的时候,跟着起哄似的叫好几嗓子。教授懂得也不太多,但他知道,这个床单就是“红”,打个红,就是资助她们一块床单的意思,类似“支持点盐巴钱”,红钱不算多,打一次,十块钱。只要举了手,那边叫记下了,走的时候,一块儿算账。
我真是个心软的人,还把心软账算到了教授身上。最后,每一个过来要求打红的演员,我几乎都答应了。有些个来了一轮的,还要求再打第二轮。答应了这个,不答应那个,似乎都不好,最后教授有点沉不住气了,满场的人也拿目光侧看我们。一个多小时后,教授以要赶紧回去吃饭为由,带着我仓促离场。那个男人过来算账,一共打去了180元。他们如何分配我不太懂,据说每打一次红,老板和班子得六块,演员得四块。
此后我总想找个机会,好好地与兰州的秦腔演员们混一混,看看他们的日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因此从兰州回来后的这几年间,每一想到“打红”,我的心里就又难过又欣喜。
2006年8月,因为调查甘肃的污染情况,进而为“中国环境危机与监管机制对策”报告提供些素材,我和一些同行又来到了兰州。循着四年前的记忆,我摸索着来到了城隍庙。秦音茶社仍旧在三楼,一开始我都没找见,后来经人指点,才绕回来,看到红底白字的水牌仍旧立在那里。歪歪扭扭的字,还是写着几个可能是当地的名角。
茶仍旧是两元一杯。刚刚坐下,马上就有目光朝我们看来。我们的旁边坐着两个当地的老人,他们退休了,一会儿昏睡一会儿清醒,对来找他们的演员爱理不理。茶社的后半部分,摆着几桌麻将桌,麻将牌的磕碰声清脆入耳,几乎所有的人都抽着烟。我们仍旧是心慈手软,而且确实不懂得各个角色的底细,甚至不太分得清谁的唱功好谁的扮相精彩。有人过来要求打红,只要是觉得好听的,我们就答应。结果一口气打了五十块钱之后,坐在旁边的两位老人惊醒了,他们略带讥笑,略带不满地对我们说:“你们不要乱打红,给唱得不好的人打,那么唱得好的人怎么办?场里有一些人,专门为捧某个角儿而来的,你们乱打红,可能还乱了他们的阵脚。兰州这个地方,乱着呢。你们要小心些。”他们的兰州话口音很重,但我们还是听出了他们的不屑和不满,关心和善意。于是我们赔着笑脸,又一次仓促离开。
然而我们又不死心,兰州有很多茶社,据说文化公园里茶社和唱秦腔的场子更多。过两天,我们抽空赶到了文化公园。来得早了一点,文化公园全被茶社所瓜分了,好像原来是一个庙。家家户户的茶椅联在了一起,都是那种半躺半靠的粗绿色帆布椅。我们择了个座位坐下,水牌就刷在墙上。上面列着下午三点开场后的剧目和演员的名字。
喝茶的场地不是听戏的场地,三点钟,我们入场坐下后,重新买茶买座。这是一间两三百平方米的室内场馆,上午开舞场,下午才唱秦腔。有了前两次的教训,我们的心变得坚硬起来,耳朵也听得更认真,眼睛也辨得更仔细。我们发誓一定遇上最优秀的演员才打一个红。
整个下午有十个剧目左右,听到第七个的时候,我们觉得有位年轻女演员唱得不错,演技也不错,而且比有些人认真。于是就给她打了一个红。刚刚打完,一个女孩就拢过来,坐在我们身边,说,呆会儿也帮个忙,给我打个红呗;你不能光支持她,也支持支持我吧,我们混饭吃,不容易。那眉眼之间,有带着笑容的哀求,也有夹着暗示的强迫。这块场地有些自由,秦腔唱了一轮,流行歌曲也可以唱一轮,跟过门和中场休息似的。刚才我们就听她唱过了,大概原来是学过秦腔的,可惜练习得不好,唱个流行歌曲都走调,所以她走遍全场,给所有的人都续了水,倒了啤酒,抬了抬瓜子碟,也只是得到一两个红;有一次只唱了半段,原本答应她的老人就要求她下台了,她强撑着、赖着,唱完了才肯下来。
有时候老板娘也上去唱。这时候打红的人就多了,而且不是粉红的床单,似乎是暗红的绸子。打的时候也不是扔在地上脚边,而是像挂哈达似的,献在她的脖子上。这种红绸子似乎也用来给伴奏的人打,有一个拉二胡的,一度脚下就有两块这“绸缎红”。如果台上是一场折子戏,三五个演员一块演,打红的人就要说清楚,是给每个人都打一个,还是只打给特定的某个人。
我们心硬横着,不肯答应那个女人的要求。这时候我们觉得唱得好、演得活的那个女孩端着盆下去水龙头边卸妆,经过我们身边时,对我们表示感谢。聊了几句,她说她还要学习,尚未学成出师。我突然想,如果她和她的姐妹们愿意,晚上请她们一起聊一聊。女孩答应一会儿问一问,端着盆就洗脸去了。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女孩来了,说对不起,我们人太多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们。我们说,没关系啊,你们有几个人?她说有五六个。我们说那不算多。于是那个女孩又说好吧,我回去问问。
最后都散场了,那个女孩也没有问回来,一直在和坐在场外的几个中年男人在那商量着什么。最后女孩转回身来,对我们说:“不好意思,我们的班主不让。”我们说:“把你们的班主一块儿叫上吧?”她说:“他们不会同意的,他们现在不愿意让我们与外边的人有太多的接触。”
看她那满脸无奈的样子,我们脑中疑云密布。难道这些学艺的孩子,还受着人身控制?或者她们像万恶的旧社会那样,受着班主的盘剥?
老板娘正好在我们身边,靠着暗绿色的铁栏杆抽着烟,与其他的几个人聊天。她其实还很年轻,最多四十岁,却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张因为抽烟太多而略显黑红的嘴。她手下员工正忙着洒水,扫地、收椅子,其他的茶社也大部分都把椅子收起了,垃圾也归拢在一块了,场子里空空落落的,原来庙里的那些碑,在傍晚暗光下分外的显眼。老板娘说:“我原来就是唱秦腔的,后来开了这个茶社,给姐妹们有个找饭吃的地方。”
“唱秦腔的难道都不是当地人?”我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因为我记起四年前,有一个女孩说过,她是在陕西咸阳的秦腔学校里学的艺。
“是的,兰州所有唱秦腔的人,都是我们陕西人。”一时间,我们看出来了,老板娘有着丰富的秦腔阅历,我们打定主意,下一次一定得和她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