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的行囊装着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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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赤松的新书《禅的行囊》读后
文:程然
第一次见到比尔·波特,是在06年的夏天。
他的书《空谷幽兰》再版。
而我的第一本书《莲花次第开放》也同时出版。
我们是共同的一家出版方的作者,因此就有了一次机会在一起喝茶。
实际上,《空谷幽兰》这本书01年就问世了。一位与终南山有渊源的朋友在北京八大处的书店发现了它,我因此读到了它,买了两本送人。
和许多人一样,他让我觉得好奇。又觉得惭愧。
好奇的是,一个老外,不远万里,在八十年代末来到中国寻访文化的根,寻访隐士的传统,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呢?惭愧的是,身为国人,尽管也言说着对文化的热爱,但躬行起来,却缺少忍耐,缺少他持续的热情和不失本色的观察力。
那次茶会,还有译者和另外一位作者参加。也有出版社的许多同仁在座。
我几乎没说话,也没有问问题。我以为,对一个作者以及他所想表达事物的了解,不在于你非要认识他,成为他现实中的朋友,那并不重要。认真地去读他的书,体会他的所得,对自己未来的践行发掘出借鉴的经验,就是不辜负了。
《空谷幽兰》再版后,纸张,封面,版式都得到了最简净的发扬。译者明洁深会比尔·波特的文风,形成了淡泊却有深味的行文。简明的叙述,给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终南隐士的窗户。
我曾经形容,这本书有如松针一样的滋味,琥珀一样的光亮,于风中暗送。
四年过去了。
比尔67岁了。他的大胡子全白了。他背着柏林禅寺的纪念褡裢,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参访了禅宗的大部分祖庭,拜谒了六位祖师说法讲经,乃至圆寂入灭的所在。在这次行程里,他以自己对禅宗文化及历史的了解,细细地讲述了六位祖师的来历,遭遇,禅法的精神和传承过程。与此交织的,是当下这些祖庭的面貌,继续修持的人们和他对此的感悟。我们能看到一个个历史的知识点,经由这个耐心的行者与各色人的交道,而被娓娓道来。那些早已消弭在历史尘烟中的智慧之光,因为这个至诚的人到来,又显现出当年的些微锋芒,而后来者的步履,或笃实或稳健或轻浮或无奈,也能略见一斑。
这本书,起名叫《禅的行囊》,一共十六个章节,每个章节的题目却都有一个“无”字或“不”字。如“不立文字”、“不见如来”、“无山”、“无家”、“不作不食”、“不见桃源”,“不归路”等等。英文都是一个——No,No在英文中也同时代表“空”。而我们知道,文字表达的意义终归有限,在佛教中,“空”,并不表示“无”或“没有”。
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怀揣着一颗去寻访,去收获的心,却用了“空”的概念,穿起了由北向南的禅宗之路。
我看到这个行者的旅程,有着自己的癖好:期待有热水泡澡,一小瓶酒陪伴,一块巧克力御寒,一个随处能寻见的廉价按摩女郎——当然,只是按摩而已的女郎!甚或能蹭一点别人上好的铁观音喝,这就是比尔对自己劳乏身体的犒赏。
他见到高楼又起,也见到荒冢草没了;记录高僧的言行,也冷眼道场里的世俗;他狡黠地学国人的交际法则,也揶揄着傲慢不自知的人事。
去每一个地方,他都去找那些他爱的诗人的墓地。每一个诗人的墓,他都认认真真地拜祭。白居易,韦应物,寒山,拾得,李白,王维,这些诗人,他不仅读他们的诗歌,翻译他们的作品到国外,还一个一个都找出来,去看看他们的故里,他们经过之处,他们终老之所。
他要去的是禅宗祖庭,但如果这些祖庭与诗人或者文化先贤的墓地毗邻,他便留心,但凡有闲,一定是要寻去致意的。于是,在书中,我看到了他去钟子期的墓地。那个本土的出租车司机听说过高山流水的典故,也知道钟子期是他们家乡人,但从来不知道钟子期的墓在哪里。一路询问,农夫牧童指点,司机和比尔一起向先贤凭吊。
若非真的热爱,何至于此!
今年的中秋,大觉寺旁的田园里花好月圆,有人向来喝茶的比尔问法。他笑了,说自己并非法师,只是一个翻译者。翻译就是他的修行,请法,应找法师问询。他还开玩笑说,你们要是随便问的话,我只能随便答了。
在路上行走,他有自己的规则和轨迹,他保持着独立性,也保持着有距离的观察,他不会轻易地批评或赞美,同时他也不盲从。他不是法师,不是追随者,他是独行侠,唯一的老师是释迦佛。他活泼,也沉默。直接,又智慧。他让我看到人自己的尊贵。
他有着自己的老伙伴。每一次邂逅,都能彼此辨认出来。那些看门的,做饭的,打扫卫生的,开茶店的,都是他的朋友。他常常孤身一人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给这些人们以惊喜。
在洛阳,白居易墓园——白园,有一个摆摊写字的,是比尔的朋友。那落魄的人身上的异味足以令其一直孤独下去,但比尔知道他的好,相信他自己封的白园护法的名号,于是,再度邂逅,令白园护法像孩子般地雀跃。仅此白园,比尔竟前后去过七次!每次去,他都会去看那个写字的人。他对人的恻隐,对中国古老诗歌的钟情,以一种缓慢而深切的力道打动人心。
说实话,我们每个人也都在寻访的路上。旅程正在途中。而我对许多事物,缺少的是深入的耐心。除了故乡,我几乎不愿第二次去同一个地方。那些路途中的繁琐,等待,损耗乃至遇人不淑,都被我筛掉了。我不愿意讲述它们,也惧怕回忆它们。它们带给我的是劳累,厌倦和无所适从。而比尔的旅程,和我们并无不同,他一样要经历这个人世的不美好,他一样会面对被浪费的感受。可是,他对此却有自己的方法,他打趣它们,轻描淡写地直指要害,却又不为其烦恼。所有这样的部分,都让人哈哈大笑,会心不已。原来,换个态度看繁琐,会有不同的效果。而当态度发生了改变时,不美好的事物,会因为人的同情和关注,变得柔和起来。
比尔喜欢王维。他总说王维的诗隽永。在他的文章里,似有这隽永的味道贯穿。他不怎么抒情,时有幽默穿插。在《空谷幽兰》里,只谈访问结果,不谈自己生活。而《禅的行囊》中,他有了自己人生的一条线索。这个线索是他所为者何,所为何来,何至于此的讲述。他那么平静,讲了自己自杀的朋友,自己在台湾寺庙里三年的生活,最后一章,讲他们家的离散,只有三页半。那么克制,却让我看得心里翻腾。
他的父亲,原来是百万富翁,为了和比尔的母亲离婚,拉锯扯据十多年的时间,把全部财产捐给了律师,结果使全家都成了穷人。比尔离开美国去台湾的时候,他父亲只给他买得起一张单程机票。他也不难过。后来接到他姑姑的信,说他爸和他大伯,叔叔一起抢银行,大伯和叔叔被美国警方当场击毙,而他爸被捕。他离开美国时,去向他的祖母辞行,俩人都心知是最后一面。之后他写到一个流浪汉,流浪汉给他讲述了自己由二战英雄到流浪者的身份变幻,比尔由此再次确认自己的兴趣所在,依归所在——翻译佛经和中国古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一家人的生生死死,流浪汉对回归都市的悔意,都如同梦幻泡影,成为行者比尔的参照。这也是为什么有人问他,你怎么理解“空”?
老子的老师曾经说,你不能在人世的边缘去判断人世,你要去经历它。
而比尔的回答是,空,就是全部。
这本书的译者叶南,是《华夏地理》的主编,他和比尔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据说他母亲是学佛的人。他的翻译,不仅保持了比尔一贯的恬淡自然,还衔接了目今国人常用的俚语,来体现原文的幽默,适可而止的点缀令行文不至淡而无味。庆幸这样的携手,让我们再度领略到行者赤松(比尔·波特的法名)用心丈量出的人文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