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凌晨两点、三点乃至四点，依然睡不着。睁着眼看漆黑的天花板，看书，在脑子里打故事大纲；又或者放松，清空脑子，把自己当成没有思想的被单，都没有用。

睡不着。

于是半夜索性不睡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开始写作。大纲敲了一篇又一篇，存稿一万一万的向上累积，然后在困意来袭的时候，心情平静地将他们中的很多删掉。

睡眠时间保证不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岌岌可危。

没办法，前两天干脆买了酒。

从八九点钟开始一点一点的喝，到十一点左右喝尽，感觉整个人都撒发着淡淡的啤酒味和浓浓的菠萝味，然后就是一如既往的清醒。不过大抵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反复跟自己说“喝了酒放松了睡吧”，就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回头自己想想，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迈入了二十五岁吧。

二十五岁，差不多已经进入“知道羞耻”的年龄，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迟。再往前数一两年，在公共场合会笑得非常张扬，唯恐别人不能察觉自己的情绪；而现在，一到公共场合就会有意识的控制音量，身边的人如果吐槽，会竖起食指轻轻比一个“嘘”；

那时候，想起谈恋爱的问题只担心自己能不能找到真爱，觉得遇到喜欢的人，其他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而现在，聊起恋爱只担心自己没有时间，就算碰到了贴合心意的人，我也担心自己根本没法分出精神与其徜徉爱河；

还有，在此之前我从不担心自己外表问题，好看与否，年轻人的精气神总摆在那里，人山人海，也相信自己不会被谁压下去；现在呢，每天几次总会反复确认自己的状态，脸上冒个痘痘，晚上也要拿芦荟膏涂抹很久……

时间从我身上拿走了很多东西。

它拿走了我的轻狂，我的张扬，我的肆意，抽走了我身体里那些膨胀着的、充满弹性的东西，它让我感觉自己从一颗挂在树上水淋淋的果子，变成了一枚失去水分、经过腌制、十分丑陋的果脯。

但它也给予了我一样东西。

它给予了我文章不断成长着的灵魂与生命。

如果一定要我说，那么拿我的年轻去换故事，拿我的活力去换我的阅历，拿我的睡眠质量去换我的柔韧坚持，我甘之如饴。

就像一颗果子，满怀希望地离开大树、接受腌制，成为一颗甜蜜无比的果脯。

有得必有失。

连续的缺乏睡眠的确让我有很多时间去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让我不断纵向、横向地比较自己。

我清晰地察觉着近日的自己与昨日的不同，这个月的自己跟上个月之类的变化。两年前的文章，自己读了都齿寒；两个月前的练笔作，再看一眼就能看出明显的问题；哪怕是昨天完成的东西，今天在读一下都会有新的想法。

我的身体成为时间的战场。每一分每一秒，躯干在不断衰老；每一时每一刻，精神在不断焕发。这大概是肉体与灵魂的博弈，这场战争驱赶着我努力留下更多的东西。只有这样，当某一天，时间将我的身躯碾压成齑粉，我的灵魂就会跟我的文字一起保留下来。

它们也许会保留在网上，数年之后有人无意中闯进我的底盘，或赞叹或鄙夷的阅读；也许会保留在我的家族里，我的子孙后代可以在我的故事里长大；也许会保留在世界的各个地方，很多我大概没有机会见到的新一代会偶尔说起这样的故事……

仅仅是想象一下，就感到十分幸福。我竟然有如此伟大的力量，与时光相抗衡铸就某种永恒——时光于我不曾亏待。

仔细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有用文字写那些太过灰暗的故事。一旦碰到键盘，就在努力塑造一片生机盎然、塑造一片欢歌笑语。因为我想让更多愉快的东西留下来，被人看到，于是努力在生活中寻找，然后让它们在文字里呈现。

连生活里的朋友也在说，“你简直是生活在段子里的人”。

是的，如果我的人生是一本书，我是这本书的主角，那么这本书必须像其他由我书写的书一样：如果绝望，是因为绝处才能逢生；如果痛哭，是因为哭泣能洗净痛苦；如果颤抖，是因为颤栗可以带来勇气……

我的人生应该，也会，是一出偏轻喜剧的正剧。

可我之前不是这样的。

大概在六七年前，文字就是我仅有的，宣泄痛苦的方式。

我没法把肮脏的字眼骂出口，没法对痛恨的人大打出手，没法彻底放弃仪态嚎啕大哭，就只能把所有的负面情绪用文字写出来。

所以我可以写那些用词尖锐、锋芒毕露的文章，可以用一张天生嘲讽脸挑起一个圈子的仇恨，可以用一些不怎么良善的字眼去描绘腐臭压抑的故事……那时候，文字对我而言是一把勺子，我靠它掏出心中所有的东西。

现在，这把勺子变成金的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越来越喜欢自己的文字。我喜欢里面那些明确的观点和方法，喜欢并不矫揉的辞藻，也喜欢经常出现的错别字、病句、不能达意乃至完全误用的成语，我喜欢我努力敲打出的东西。

我的文字变成了宝贝的金勺子，我便舍不得用它去碰触心里肮脏的东西。我只把那些好看又新鲜的东西掏出来，呈现出来，然后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种奇怪的榨汁机，不断压榨那些痛苦疲劳与绝望，直到消化掉所有的不美好，变成鲜美爽口的饮品……

“嘎吱嘎吱”。每一分每一秒，我的身体都在拼命转动着，努力消化那些阴暗的部分，“滴滴答答”每一时每一刻，我的灵魂也在吮吸着新产生的甘液，充满了新的能量。

当我拿出美好的东西愉悦他人时，我也在自我消化着哺育自己——时光与我不曾亏待。

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开始用更多时间来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

老实说青春就是本钱。年轻人，即使什么都不做，乃至样样都错，也有存在的意义。他们站在那里，就是很多人美好而青涩的回忆，就是很多人批判和挑剔的案例。

可到了二十五岁，过了二十五岁，已经没有了靠一张嫩脸吃遍天的资格。当我不再被岁月赦免时，我又如何在社会上立足，我又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首先肯定是物质上的支持。我要赚钱，满足自己的生活，稍微补贴家用，交纳自己的那份税款，为公共建设做一点贡献。我得完成好自己的工作，不给同伴带来麻烦，让客户得到应有的服务。

其次就是精神上的——我希望看到别人的情绪波动，因为我们总是通过别人认识自己，毕竟当局者难免被迷。

我喜欢别人看我写的东西哈哈大笑，或者流出眼泪，喜欢别人跟我讨论我写过的东西……

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有人写评论，或者私信，或者邮件告诉我说：小餮，我看了你的某篇文章，觉得很有力量/小餮，我想坚持下去，我会更加努力的。

而这些，我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因此，时光于我不曾亏待。

我自小性格好强，又一直当着小干部，所以特别喜欢振臂一呼。高中时写文章，大学时演讲，都希望“有人能看到、听到，然后去那样做”。

后来年纪大了，一方面自己聪明了点，另一方面也没了那么多振臂一呼的场合，就不再一味追求“大场面、高格调、深层次”，也不再想着一口气就能触摸到所有人。取而代之的，开始要求自己。

我不能要求任何人去做任何事，但我会认真做好我想做的事。

说不定我的努力、近乎愚蠢的天真坚持可以再自我实现的同时打动别人——哪怕是能打动一个人，我都赚了。

如果我能让别人在痛苦时得到宣泄、在失望时找到希望、在迷茫时找到方向，那我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意义非凡。

而现在，妈妈在想起我时能觉得心安、有盼头，朋友在想起我时就觉得有趣、生活没有那么艰难，有些陌生人也会跑来找我寻求一点建议——我在用我微薄的力量尽可能的温暖我身边的人，既然如此，时光于我不曾亏待。

时间拿走了我很多东西。

它让我凌晨三点半仍然保持清醒，有点酸痛的手腕还悬在键盘上。

它让我写出这篇文章，从眉头紧皱到唇角带笑，从精神紧绷到睡意袭来。

时光于我不曾亏待。

谢谢你，我爱你。

谢谢你们，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