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饮水词,渐渐鬓成丝
——好友吴梦寒2008年8月27日作
——夜雨哪堪纳兰词,暗香飘尽梦相闻。一弦清愁赋流水,半为落花半为君。
下雨不敢读纳兰,更深不能读纳兰,秋凉不忍读纳兰,病中不堪读纳兰。只为纳兰的词太哀、太凉,太通透也太过惨淡。那是“心字已成灰”的痛,是“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瘦尽灯花又一宵”的寂,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深悔。那沁入骨血的忧伤,勘不破、散不去、关不住、逃不开,直入心扉。
以前总也觉得纳兰未免太过柔弱。相比较苏轼的宦海沉浮和人生沧桑,纳兰的生活要优越得多。纳兰出身贵胄,世袭爵位,生活无忧。他拥有一份刻骨铭心的初恋,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一个全心仰慕他的妾,一个惊才绝艳的红颜知己,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他还拥有别人羡慕的才华。那些天下寒士们要辛苦经营才能得来的,他从出生就有了,但他还是不满足。这世上有太多比他委屈的人,唯独他如此地不快乐。父亲明珠读了《饮水词》后老泪纵横,“为什么这孩子总是不快乐?”
彼时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哀伤。我于是心中常常深恨,是不是也要像苏轼那样经些个挫折,他就不会这样作茧自缚?是不是也要像杜甫那样历些风雨,他就不会如此任性?是一切得到的太容易,还是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再读纳兰的时候,我忽然想,对于纳兰,也许不能用这些世俗的标准来判断。他是这样一个清澈透明的男子,又怎么能拘泥于这些皮毛和外在的简单满足?
有些人的忧伤是与生俱来的,越是热闹心里就越是寂寞,越是锦绣内心就越是荒芜。纳兰就是这样的人。纳兰的忧伤像是尘埃中开出的花,越是开得低,便越是惊世骇俗的美丽。他忧伤而富贵地活到31岁,在一个暮春死去。像是梨花在春光最灿烂时凋落,纳兰在最好的年华离去,留给人们的永是想念。好像多年后张恨水打的比方,“和纳兰容若一样,不能永年”,这是最深的惋惜。
死就是永远的孤寂。但是对于纳兰这样的人来说,死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纳兰正随队前往塞外。夜里白狼河滔滔,他想起了家乡。然而一句“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梦都做得不好,有着多少无奈。于是,纳兰说,睡吧睡吧,醒来将多么无味。一句无味,就是他对生活的解释。
人生如此无味,比死还要寂寞的句子,让人对不出话来。是啊,不是埋怨、不是愁苦,不是恨有不甘,而是无味。连一句反驳的机会都不给,留下这样的飞白。这首王国维称为豪放的词,我看到了纳兰心中的忧伤。他的刚烈不过是个外壳,忧伤才是内敛的精魂。他永远不会去和生活争,他被动、他妥协,并且永远因此痛苦。
他的被动、妥协,也许最初是从他深爱的女孩嫁入宫中时开始的。这样的遭遇任谁也没有办法。但是纳兰却不肯原谅自己。他从此远远地、淡淡地俯视着这人间,却拒绝融入其中。即使是他娶了卢家的小姐,即使他们夫妻琴瑟和谐,但他仍然没有办法遗忘初恋。他不是不知道卢家的女子有多好,但就是不能那样刻骨地去爱。直到三年后,卢家的女子死去,纳兰才真正地被刺痛了。原来很多很多的细节,很多很多的过往,已经融入心底,无法抹去。
他写下了如此多的悼亡诗。很多人以为,他是非常非常爱那个女子,我却觉得,他是深深地悔,没有好好地待那个女子。“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立在残阳下,他在朦胧中看见,那个女子曾经在春日的下午,为酒醉的他轻轻掖上被角。看见他们像李清照和赵明诚那样在闺房中赌书,却不小心把茶泼出来,留下一室清空的香气。看见那个女子眉目静好,温婉娴淑。当时只道是平常的日子,以为可以永世不变的平淡,却在一朝覆灭。纳兰的痛也正源于此。本来以为随时都可以弥补的错,却再也没有机会。
“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能复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这不过是纳兰借卿之口而已。如果真的能再见一面,我相信他又何惜化为天上月。可惜的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飚一转,未许端详。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旬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不过是“漆灯风飐,痴数春星。”罢了。罢了,这寂寥是因为爱和想念。而这爱和想念,不过是尘世中相遇一场的亏欠和偿还。
“非关癖爱轻摸样,冷处偏挂。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悲月胡笳,万里西风瀚海沙。”谢娘之后,谁还能真的怜惜这漫天飞雪?这是对谢道蕴的缅怀,也是对自己的怜惜。毕竟是那个人去了。人海中,再也没有那张素淡的脸和温婉的微笑。从此后,天涯茫茫,万里西风,漂泊无定,无人怜惜亦无人喝彩。
于是我看见,这样一个骨骼清瘦的男子,身着长衫仰天长啸,在纷飞的雪片中渐渐羽化不见。越是在这样的夜里,越是在这样的雨里,越是在这样的秋风乍起之时,纳兰的啸声越是清澈,他的面孔越是清晰。我以为我懂了,但其实我并不懂。纳兰的好友顾贞观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我也不过是不解饮水词,渐渐鬓成丝。而他,永是一道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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