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胡同第几槐
刘心武
五十八年前跟随父母来到北京,从此定居此地再无迁挪。
北京于我,缘分之中,有槐。童年在东四牌楼隆福寺附近一条胡同的四合院里居住。那大院后身,有巨槐。那株巨槐,仰起头,脖子酸了,还不能望全它那顶冠。巨槐叶茂如伞,网住好大好大一片阴凉。最喜欢它开花的时候,满树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白中带点嫩黄的槐花,于是,就有院里还缠着小脚的老奶奶,指挥她家孙儿,用好长好长的竹竿,去采下一笸箩新鲜的槐花,而我们一群小伙伴,就会无形中集合到他们家厨房附近,先是闻见香气,然后,就会从那老奶奶让孙儿捧出的秫秸制成的圆形盖帘上,分食到用鸡蛋、蜂蜜、面粉和槐花烘出的槐花香饼……
后来搬出那四合院了,但依然会在梦里来到那巨槐之下,梦境是现实的变形,我会觉得自己在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吃力地举起——不是采槐花,而是采槐花谢后结出的槐豆——如果槐花意味着甜蜜,那么槐豆就意味着苦涩,过去北京胡同杂院里生活困难的人家,每到槐豆成熟,就会去采集,将它晾干后卖给药房做药材……在梦里,我费尽力气也揪不下槐豆来,而巨槐顶冠仿佛乌云,又化为火烫的铁板,朝我砸了下来,我想喊,喊不出声,想哭,哭不出调……恶梦醒来是清晨,但迷瞪中,也还懂得喟叹:生存自有艰难面,世道难免多诡谲……
除了院子里的槐树,还有更可爱的胡同路边的路槐。槐树有多种,国槐虽气派,若论妩媚,则似乎略输洋槐几分。洋槐开花在春天,一株大洋槐,开出的花能香满整条胡同。
北京胡同四合院树木种类繁多,而最让我有家园之思的,是槐树。
东四牌楼附近,现在仍保留着若干条齐整的胡同。胡同里,依然还有寿数很高的槐树,有时还会是连续很多株,甚至一大排。不要只对胡同的院墙门楼木门石墩感兴趣,树也很要紧,槐树尤其值得珍视。青年时代,就一直想画这样一幅画,胡同里的大槐树下,一架骡马大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骡马站着打盹,车把式则铺一张凉席,睡在树阴下,车上露出些卖剩的西瓜……这画始终没画出来,现在倘若要画,大槐树依然,画面上却不该有早已禁止入城的牲口大车,而应该画上艳红的私家小轿车……
过去从空中俯瞰北京,中轴线上有“半城宫殿半城树”一说,倘若单俯瞰东四牌楼或者西四牌楼一带,则青瓦灰墙仿佛起伏的波浪,而其中团团簇簇的树冠,则仿佛绿色的风帆。这是我定居五十八年的古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的歌哭悲欢,都融进了胡同院落,融进了槐枝槐叶槐花槐豆之中。
不过,别指望我会在这篇文章里,附和某些高人的高论——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一点都不能拆不能动……城市的改变当然包括着拆旧与建新,拆建毕竟是一种活力的体现,而一个民族在经济起飞期的亢奋、激进乃至幼稚、鲁莽,反映到城市规划与改造中,总会留下一些短期内难以抹平的疤痕。我坚决主张在北京旧城中尽量多划分出一些保护区,一旦纳入了保护区就要切实细致地实施保护。在此前提下,对非保护区的拆与建都采取具体的个案分析,该容忍的容忍,该反对的反对。发展中的北京确实有混乱与失误的一面,但北京依然是一只不沉的航空母舰,我对她的挚爱,丝毫没有动摇。
最近我用了半天时间,徜徉在北京安定门内的旧城保护区,走过许多条胡同,亲近了许多株槐树,发小打来手机,问我在哪儿?我说,你该问:岁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几槐?
( 2007年9月15日《北京青年报》)
古
藤
翻下来,腾挪上去,再翻下来,再腾挪上去,就像临产前的巨蟒,痛苦地不知如何摆放自己的身体。又似台风中的巨浪,狂躁不安地叠起万般花样。
这该是多少藤的纠缠啊!洋洋洒洒不知多少轮回。可主人说这只是一棵藤时,我吃惊了。怎么能是一棵藤呢?但它确实是一棵藤,一棵独立的藤,学名叫“白花鱼藤”,属稀有的物种。
好美的名字,有色有形,诗意盎然。
这棵藤距离何仙姑家庙不远。说它沾了何仙姑的仙气,或何仙姑沾了它的仙气也未可知。《仙佛奇踪》说:何仙姑为广州增城何泰的女儿,生时头顶有六条头发,经常在山谷之中健行如飞。传说武则天曾遣使召见她去宫中,入京的途中何仙姑突然失踪,之后白日生仙。这之后还有人为吕洞宾与何仙姑罩上了感情色彩,说何仙姑成仙返回家乡,在家庙的树林里乘凉,师傅吕洞宾欣然而往,匆忙间用神仙拐杖叉住了何仙姑的绿丝带,何仙姑掩面飞往天庭,吕洞宾丢掉拐杖去追何仙姑。于是,仙姑的绿丝带化作了盘龙古藤,吕洞宾的神仙拐杖也变成了支撑古藤的大树。当然这只是传说,但我仍然会在恍惚间把这藤想成是何仙姑长长的六条头发。
我敬慕地站立着,品读着这棵意象万千的古藤。
它一定受过无尽的苦痛。风雨剥蚀过它,雷电轰击过它,战火侵袭过它,它依附的大树,长大,长高,长老,直到一个夜晚轰然倒塌。那伤感的声音,把一棵藤的后半生弄得不知所措。现在那棵树只剩下一段冒出地表的枯树桩。
藤,身子一半已朽,一些枝条乱于风中。
’
藤,要么死亡,要么活着。
没有依托就不再存有想法,就像失去娘的孩子,自己为自己做桩,自己为自己相绕,直立而起,倒下,再直立。藤留下坚毅、痛苦、挣扎的过程。1300年的风霜雨雪,把它变成根,变成树,变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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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木的典范、水土的凝铸、生命的阐述。像不羁的狂草,有重笔有轻染,有淋漓的汁点。
因而也就想到,一位90高龄的书法家出席一个集会,有人上前搀扶说,您老气色不错啊。老人说,色没有了,气还有。而看这藤,乃真气色。据悉,藤依然6月开花如瑞雪,而后还结果,花开季节,芬芳遍地,香气袭人。那该是多么迷人的意境啊!
人其实同藤一样,从一点点爬起,活得不知有多艰难。要依靠亲人,依靠师长,依靠领导,依靠社会。要学着做人,学着生活,学着应付,学着面对。
见过一些社会底层的老人,这些人多是农家人,田间里辛劳一生,慢慢地累弯了腰,在墙角路边聊度余生,那腰也就更像一棵藤。我还在医院里看到一个老态女子,弯了的腰使头几乎垂于地面,走路时双手撑在脚上,脚挪手也挪,身子像个甲壳虫。如果不是住进了产房,你几乎忽略了她是一个女人。可她确确实实地生出了一个孩子,成为一个母亲,那是个大胖小子呢。这个枯藤一般瘦弱的女人,总是弯曲着身子,幸福地搂着她的白胖的儿子,那是她身上滋长出的嫩芽,是她生命的又一次接续。她不需要谁的同情与搀扶,她诠释了一个生命。
我们试图找到白花鱼藤的起点与终点。很多的人绕来绕去,终不得结论。它没有根吗?没有头吗?也许真的就找不到答案了,它不再靠根活着,不再靠头伸展,只要生命在体内一息尚存,就以藤的个性,滋生、蔓延、上升、翻腾。
很多人开始同这棵藤照相合影,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角度,它真不同于一棵树、一束花。有的干脆坐在了它弯曲的躯干上,于是又有一些人坐着或趴上去,我真担心它那枯老的身子会突然颓毁。但藤承受住了,为了我们的某种满足。
我们热热闹闹地走后,它还将留在那里,守着它的岁月,守着它的孤独。当然也守着它倔强的形象,被人凝注,被人思索,被人景仰。
(选自《人民日报》2008.01.07)
【博主赏读】
都是将写物和抒发作者情感结合起来的精美散文。质朴、简单的意象,自然、灵动的文字,留给了读者美的享受,同时也势必会在每个人的内心产生巨大的震撼。
《人在胡同第几槐》描写了在不同时期,“那株巨槐”给“我”的不同感受。借槐树表明了作者对北京传统生活的始终热爱。《古藤》则描写了一株失去了大树的依托,但却并不因此而丧失了生存意志的古藤。表达了作者对生命的深刻思考和对坚强、独立,历尽苦难而不屈的生命的敬重之情。
两文都综合运用了比喻等修辞手法。如《人在胡同第几槐》中“巨槐叶茂如伞,网住好大好大一片阴凉”一句采用比喻的手法,用一个“网”字,形象而贴切地写出了槐树给我巨大的荫庇和恩惠,使人体会到了浓浓的人情。“而巨槐顶冠仿佛乌云,又化为火烫的铁板,朝我砸了下来”一句中,形象的比喻,生动的语言,突出了生存的艰难、人生的苦涩这一感悟。《古藤》中这样的句子也不少,如文章开篇对古藤的描写,作者就运用了反复、比喻、拟人三种手法。形象地刻画出“古藤”外形的怪异,渲染了“古藤”生命中遭遇的磨难,也为下文的叙述和议论张本。
读这两篇文章,我们也要把握住两者各自的独特之处。
《人在胡同第几槐》谋篇布局的技巧很值得我们细细品味。文章以槐树在不同时期给“我”的感受为线索,首尾呼应,结构完整。文章首先回忆了“我”童年时对巨槐的感受,接着抒发了搬出四合院后对巨槐的感受,表达了作者对槐树的热爱。其中倒数第二段写到作者对北京城改造的看法,更凸显了作者在构思上的别具匠心,作者表面上好像同意“北京胡同四合院能拆能动”的观点,实际上是从另一个角度表达自己对胡同院落的情感不会改变,对北京传统生活方式不会消失的信念。
《人在胡同第几槐》的语言也很有特色。质朴、自然、真挚却不乏画龙点睛之笔。尤其是文章最后两句“岁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几槐?”很有韵味,作者用两句自创的诗句作结,表达富有文采,又起到了照应文题,点明主旨的作用。表达了自己从小到大都对以槐树为代表的胡同四合院生活有着深深的眷恋,这样写,使文章更令人回味,更真切地抒发了眷恋情怀。
《古藤》是一篇抒情散文,在表达方式上的特色是鲜明的。它以抒情为主,融抒情、描写、叙述、议论为一体。文章开头运用描写,交代出文章的抒情对象,在描写之中,融入了作者对古藤的惊奇感受。为了更好揭示出古藤神奇的特征,作者又插入叙述古藤由来的美好神话,在叙述之中巧妙地融入作者的喜爱之情。为了更好的抒发作者的敬慕之情,作者围绕古藤的艰难命运展开议论,同时联想到与古藤有着类似遭遇的人事展开叙述和议论。由物及人,升华主题。
《古藤》中安排的两个故事,也值得我们品读。叙述何仙姑与吕洞宾的传说为古藤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和趣味性。同时为下文表达作者对古藤的敬慕之情作了铺垫。年老的女人与古藤相互映衬阐述了只要生命一息尚存,就要孕育新生的哲理,突出了古藤的形象,深化了文章的中心。
读这两篇文章,我们不能只停留在从文学的角度去赏析,更重要的我们应该用心去体味文中作者真挚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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