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狗一样的货站中年

文 | 南蛮

农历2020年底，东北的冬天如往年一般的寒冷，有一个像狗一样的货站中年死了，他只是天上飘下的无数雪花中的一朵，多了他少了他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地球照样转，该挂红灯笼的挂红灯笼，该恩爱的恩爱，该吵架的吵架，该喝酒的喝酒，他就死于喝酒。不过不能由此得出喝酒有害健康的结论，有时候不喝酒更不利于健康。

我们都叫他范师傅。如今师傅只是个称号，他只是个装卸工人。今年他过年没回家，当一位留守工人。老板说，你不用留下；经理说，你可以回去。他摇摇头。还好员工宿舍里还有一位室友，在他生命终结之前陪伴了他一程。据他酒醒后的回忆，大年廿七当夜，他送老范到医院抢救，廿八早上就死了。廿九他的家人过来，大年三十他的骨灰回家过年了。他没看成这次大红大绿的春晚。

老范四十好几，离异，前妻带着两个儿子。廿七当夜，经理打电话告知老范病危。她淡淡地道：跟我没关系。电话挂断了。

老范的错误三年前重演过，他又结了婚，对方还带着两个娃。经理电话打过去，后妻道：我不管。经理问道：如果公司有赔偿呢，你管不管？经理只听到在法律上跟老范还是夫妻的那个女人说：是死，是活，我都不管。

经理最后问：去年一万三，前年一万一，他都给你了。现在他病危，你不过来吗？

是的。不管是死，还是活。

这是经理听到的最终回答。他跟老范的室友在医院里，蒙着厚厚的口罩，看着手机里残余的电量，两颗心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才有重新启动的能量。经理自己则在两年前离的婚，货站里的生活将他变成分不清上班日与休息天，他好像每天都在上班，加班，晚上大车到了，不管几点到，装货、卸货，他跟工人没日没夜。老范的室友一年前离的婚，这个货站，生活着一群离了婚后无家可归的中年男人。司机呢，也是离婚的。看来中国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并不是一群吃饱了撑着的城市男女造成的，他们大多是为了更高的精神追求，这群吃饱了糟糕的食物灌足了足够廉价啤酒抽够10元以内香烟的男人才是抽空去民政局的主力。

经理前几天刚打电话给六年级的儿子，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他告诉儿子，自己现在过得很不错，买了辆奥迪，对儿子说，你需要钱的话就跟爸爸说，儿子不像几年前那么激动地喊爸爸，电话里很安静地应了一声。其实他驾驶证都没有。挂掉电话，他拿出两张在外面餐厅多拿的纸巾，悄悄地擦了擦眼睛。后来他叫货站里一个年轻人帮他在网上买了苹果手机寄给儿子。

这个货站变成了已婚单身汉的营地，他们大多没多少学问，他们也没时间刷抖音，聊微信。公司给每个人发诺基亚手机，据说在野外能待机一个月。就是没有大屏幕，要跟十几年前一样按键才能发短信。他们不知道什么节日，就知道过上一段时间就把钱给妻子或大学生女儿，那是他们家人主动来见他们的日子。就在这些日子，他们好像有了一点价值。那些外地的，反正也见不到家人，只好另外买了一个手机，千把钱出头，安卓系统，装了抖音和微信，但也只能发挥出跟他们学历相匹配的使用效果。当然，家人们也不是很关心这些，他们只要微信和支付宝会转账就可以了。

经理还站在医院大厅里。如果他可以离开的话，他早想躲得远远的。他拿过老范的手机，给老范六十五岁的父亲打电话，他知道老范的父亲在另外一个地方打工，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能做什么工作，经理也想象不出来。当对方接起电话的时候，嗫嚅着：我这里有三倍工资呢，我要是过去的话，就拿不到了。

经理冲着话筒大声吼道：你儿子病危！病危！不抢救会死的！

老范的父亲说，老板你帮帮忙。

电话里传来忙音。经理低吼着，我不是老板，我他妈的不是老板，你们他妈的都是畜生。透过医院大厅的玻璃，他看到雪花一片片地坠落，姿态优美。医院大厅里足够温暖，他的脸上、额头上全是汗水。东北的冬天，室内室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老板打来了电话，他语气平静地说，自己已经问过律师了，医院里给出的抢救方案，他已经考虑过了，根据公司以及其他所有员工的利益，也根据老范家的实际情况，自己会出一些费用，昨晚加今天的抢救，以及接下来的火化。

老板说自己现在正在包厢的门口，他正在招待老家的一群老朋友，他说自己现在很忙，他说自己没办法考虑其他方案，他说自己……嗯，他说朋友们叫他了，敬酒敬到他那里了。

半个小时前，医生跟他说，像这种长期喝酒抽烟导致的肝脏衰竭，如果这样就躺在这里，就是等死。如果你们能出十几万，试试第二套方案，还是有比较大的概率活命的。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厚厚的口罩，他看不出医生脸上的表情，他无法从中得到医生给的建议。半小时后，他跟医生低低地说，就按原来的吧。他看着老范的室友坐在联排的蓝色塑料椅子上颤抖，突然想伸手拍一下医生的肩膀，表达一下自己的痛苦，以及对医生辛苦半天的感谢，但医生一转头，他的手拍在空气里，很多余的一个动作。

老范的堂哥、叔叔、伯伯按顺序出现到了医院门口，他们跟经理在电话里沟通了半天，主要他们三人讨论了一下费用问题，如果尸体通过救护车送回家，要一万二，如果三人过来，尸体先火化再带回去，七千就可以了。他们最后选择过来。但他们没有见到老范最后一面。在中午老板打了电话给经理后，老范也很配合地咽了气。

堂哥、叔叔、伯伯跟司机又商议了一会，最后在电话里找了一个黄牛，专门负责在火葬场插队火化，他们给了黄牛五百块，黄昏之前，老范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灰，那是五张红色的钞票换过来的。如果没有找黄牛，如果没有花这五百块，他们四个人晚上要住宾馆，吃晚饭、早餐，明天还要等，尸体在火葬场那里摆着，也是需要费用的。那应该就超过五百块了，所以钱花了也是值的。

所以老范之死，最终花了老板一万七千。

他花了五百块加塞，这个钱是堂哥、叔叔、伯伯出的。

他死在父亲能拿到三倍加班费的时候。

他还花了经理和室友一夜加一天的时间，他还打扰了老板的午餐，他死的真不是时候。

不过他的故事还没有完。

首先是费用问题，堂哥、叔叔、伯伯把外地人火化的押金一万拿回去了，这个本来就是他们凑的，现在钱归原主。但包车的费用、餐费等杂七杂八的算起来，还差三千块，他们平摊吗？他们家里的婆娘开始闹起来了——他老婆呢？旧的老婆呢？新的呢？他爹呢？他们都不用出钱的？拿钱的时候他们都要，现在出钱的时候，怎么都失踪了？

司机坐在他们房子里不走，抽着烟，冷眼看着这群婆娘在吵架。

还有下葬的棺材，是隔壁邻居棺材铺赊的，一千八百块。老范的老家隔壁邻居竟然是卖棺材的，这倒是很方便。这个棺材，虽然是堂哥去说的，钱总该老范的父亲出吧，电话已经打了，他应该会回来吧。难道儿子不如一条狗吗？

司机的钱是他们三家先垫的，司机二话不说把车开走了，看他的样子，这样的场景在他眼前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经理和老范的室友，打电话给另外几个工友，大家到了一个大排档吃晚饭，他们开了很多啤酒，在桌上给老范也摆了一副碗筷，还有一个一次性塑料杯，倒的是啤酒，这一次，老范一口也没喝。

他们默默地，喝酒，抽烟，火锅里伸进一双又一双筷子，混合着啤酒、酱料，它们被沸腾的开水烫热，再把生菜、羊肉放到口中细细咀嚼，像一条条安静的狗，安静地啃着没多少肉的骨头。

经理平时指挥大家搬货，货多的时候，他也一起搬，他年轻的时候，两百斤的货一把甩到背上不用咬一口牙，今年他老是感冒咳嗽，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口罩。工友们，每天都要抽烟喝酒，这样最容易睡得香，他们一边喝一边笑骂，有时候也会说美国日本和台湾香港，特别是喝酒时遇上央视新闻报道这些国家和地区，他们觉得今天这个时代真的太牛逼了。有时候他们也说荤段子，但还是老板带来的年轻人讲的最好，人家是大学毕业的，在家游戏打累了，被父母赶过来做账。还没离婚的工友说，只有带钱回家的那晚，才能跟老婆亲热一下。其他时间，他就是多余的。

有时候家里遇到麻烦，老婆就会打电话骂他，让他打电话给婆婆，叫她不要多管闲事。有时候打电话过来语气好一点，那可能是发工资的时间到了。

三十一岁的工友小沈哭了。他浑身颤抖，他说，老范不如一条狗。

他就是送老范去医院的室友。他说，老范堂哥、叔叔、伯伯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也是一条狗。跟老范一样窝囊。你看老范的爹，六十好几不能在家养老，还要去上班，还不是老范这辈子太没出息了。一个人一窝囊，家人都看不起你。

三十五岁的经理说，他不知道老范的前妻后妻儿子父亲会不会出现在葬礼上，老范这辈子太苦了，我可不会再娶老婆了，省得有一天跟老范一样。我们还是少喝点酒吧，别哪天走老范的老路，这一年老范在医院里加起来去了两个星期，钱已经花了很多了，已经没钱给他老婆了，所以他死活不肯回家过年，没想到他老婆也就不管他死活了。

四十三岁的老范位置上，酒一直没有动过。电视机里响起了喜庆的主持声音，大家突然觉得身上开始温暖起来了，2021年，应该会充满希望的。

只有窗外的雪，一片，一片，一片……它们扑簌簌地下着，它们的声音，很低，很轻，但如果你在室内，就会听到了。它们下在东北大地上，下到老范的坟头，里面有一捧老范化成的雪，它安静地呆在那个没有及时付钱的棺材里。它当然也不会知道，棺木的后头，写着大大的“寿”，棺木的前头，写着大大的“福”，老范可能现在知道什么叫福寿双全了。那个“福”字，跟经理他们吃饭桌旁那扇窗玻璃上倒贴着的“福”字，不论大小、颜色、外形都是不一样的。

PS：本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人物、事件均来自现实生活。

少量情节经过作者的改造、部分细节增加了作者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