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在北美》关于移民小说的构思

——写于2015年6月14日，美国西雅图——

今天早上，我忽然想写一部或一批关于移民的小说，将途中遇到的一个个有故事的人物写下来。其中一些人的故事让我心中疼痛，也让我有了很多感悟。我可以用笔记体短篇小说的形式来写，也可以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搭建一个平台，让他们在小说的舞台上演绎自己的故事。比较好也比较容易的写法，是《米格尔大街》的那种类型，也就是将每个人物的故事写成一部独立的短篇小说。我可以将故事的背景设定为唐人街，也可以设定为某个特定的环境，通过描写他们的行为，来展示他们的故事。

在跟我聊过天的朋友之中，有几个人是比较典型的，我可以着重描写他们的灵魂和心理，将每个人的故事都写成一部独立的短篇小说。

比如，其中一位女士曾经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她经历过很多次思潮，开过培训公司，也见过很多大师，有着很好的教育背景，而且还有一个外交官父亲。这样一个人物，移民之后却变了，我一想起她，就觉得一言难尽。

再比如，有个女孩曾经在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做过栏目主管。辞职移民之后，自己一个人待在加拿大带孩子，老公至今还在国内。期待和现实的落差非常大，她有点失落，但她还有追求，还没有丢掉梦想，每天还在坚持写日记。

还有一个人曾经在卫生局里当公务员，辞职移民之后找不到对口的工作，不得不从头学习护理技术，到养老院工作。她之所以来到加拿大，是想改变命运的，因为她不想一辈子过公务员的生活。她是那种整天跟诗人、艺术家们在一起，寻求一点快乐的女子，她对生活有一种诗意的追求。

相比之下，有一对夫妇比较成功，他们在国内受过良好的教育，出国之后也能积极地融入这个时代，甚至想改变这个时代。丈夫在国内有过一些工作经验，移民到加拿大卡城之后，就在当地的一家石油公司里工作了几年，慢慢地拥有了自己的人脉，就辞职出来，开了自己的公司。

还有一位宗教人士，他被某位仁波切认为是他们教派很好的继承人，而且用四十年经营了一个道场，但现在却极力地否定自己的过去。他的侄子的故事也很耐人寻味。

还有纽约的一位医生和他的家人

有一位老太太的故事也很典型。她一辈子都在读某位大师的书，即使清楚知道那位大师家族的内幕，也知道许多信仰的内幕，却仍然在执著地苦修。她的博士生儿子的故事也很好。

在宣化上人创建的寺院里修行的尼姑，以及那些护持寺院的医师们，他们的故事对我的触动也很大。

另外，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比如一些积极寻求解脱，却依然在迷茫中摸索的信徒；很多被家庭问题所困扰，想要寻求解脱的男男女女…

我们发现，移民中的成功者大多是年轻时在国内受过苦，到国外之后愿意打碎自己，重新接受国外文化的训练和教育，改变生活方式的人，这种人已经蜕变为纯粹的美国华人或加拿大华人了。在我接触的华人移民之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一般都会成功——或许，在所有的华人移民之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成功的几率都会比较大吧。但华人移民中更多的是无法打碎自己，无法融入国外生活的人，他们大多活得很潦倒。包括一些在国内当过高管的人，他们曾经有权有势，但移民到国外之后，却沦落到不得不送外卖的地步。他们被追从零开始，被生活完全打碎了梦想、信仰和自信。我认识的一个大学教授就在国外送外卖，有一个博士也在国外送外卖。

文韬还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一位先生在国内获得了博士学位，并且当上了高级主管，但他抛弃一切移民到加拿大卡城。他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更加幸福的生活，却不得不到餐厅里当服务员。在打工的过程中，他一次一次地遭到冷嘲热讽，一次一次地受辱。而侮辱他的，大多是一些地位远远不如过去的他的打工仔。他的尊严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打击，渐渐地就形成了一种力量，完全地摧毁了他的自信。他唯一的心理安慰，就是新移民中一些很优秀的人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比如一位曾经的名牌大学教授跟他一起送餐，还有一个硕士也跟他一起送餐。每当想到这些，他的心理才会略略平衡一点。生活已经完全摧毁了他身上优秀的东西，包括他的自信也包括他的清高。他的一切都被击碎了。如果有一天，他摆好笑脸，端着菜走到某个包厢前面，结果一推开门，发现用餐的是他过去的下属，他会怎么样？他心中会有怎样的屈辱、震撼和疼痛？

昨天，我还认识了一位先生，他有三个硕士学位和一个博士学位，却仍然找不到工作，靠他的律师老婆养活——在国外，律师是很好的职业，收入很高——他的老婆一直在抱怨老公没有用。他的心中应该是有一种疼痛的，但他却告诉我，自己正打算考第二个博士学位，要花几万美金，仍然需要老婆供养。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我见过的很多移民中，只要是有追求的、精英层面的华人，大多不愿去唐人街，他们追求西方的生活，实际上，这是所有移民到西方世界的人的共同梦想，包括那些去唐人街生活的人。至于能不能实现这个梦想，就是另外一种命运性的东西。

最值得深思的是，很多人在国内已经发展得很好了，他们为什么会选择从零开始，到国外生活？他们的选择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东西？他们是如何作出这种选择的？他们为什么宁愿放下尊严，留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他们究竟在追求什么？如果我要写移民小说，就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包括他们在作出每一个选择时的思考。一旦能写出这种思考，小说就会有一种巨大的力量。

当然，我也知道华人移民的主要理由：第一，有钱人为了安全感而移民；第二，很多人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而移民；第三，为了孩子的健康而移民；第四，追求自由，信仰自由，想寻找个理想中自由的国度；第五，想要换一种活法，寻找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第六，开辟一种文化上的全新领域。当然，移民的理由还有很多，不仅仅是这六种，但这六种是最常见的。而我的小说想要写出的，是这些理由背后的灵魂和心灵。只有写出每一种灵魂和心灵，我的写作才有意义，因为，这样才能展示出触动了我的那些灵魂。

选自《堂吉诃德在北美》雪漠 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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