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从西昌到康定（3）——“从岭南到西部”之二十九

（三）落石飞来，大渡河咆哮

风景虽然美，但是也有不美的地方。正如一首歌的歌词一样，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确实是这样。十二点五十分，我们进入了石棉县城后，途中的风景已经发生了变化，这里有好多山的顶端都秃了，没有绿色的植被。像是一个个秃顶的胖男人。在这些“胖男人”的簇拥下，我们的“黑马”与“红马”进入了石棉县城，这是一个群山环抱中的小县城，看起来也很干净，很清爽。街道旁边，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路灯之间的距离很大。

中午一点的石棉县城，很热闹。趁着他们在点菜的时候，我独自出来逛街，顺便看看书店。这个小城看起来很有人情味，而且有很多小车上有很多类似文革的那些口号，比如“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样的口号。这个在其他地方，已不是很多见了。我走进了他们的步行街，步行街很干净，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小吃，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小县城忽然站了我这样一个大胡子，这里的人觉得很奇怪，还是像西昌的那个警察那样，觉得我的发型很帅，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的回头率总是很高。看来，这个小县城还是很接纳我的。

（石棉县）

（人力客车）

这里的饭菜不仅味道很好，而且很便宜，我们一共点了九个菜，还吃了米饭，但平摊下来，一人才十五元。然后，我们在街上走了一下，看了看书店，街上的报刊亭也很多，但卖的都是一些基本的报纸，没什么杂志，也就《读者》等一两种，更别提文学杂志了，就是全部卖光了，也赚不了几个钱。这里的书籍内容很单调，几乎找不到一本值得买的好书，大部分都是教辅读物，都是大众化的书，属于大路货。看样子，这边的人不喜欢读书。

我们在石棉县城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客车。它叫人客，每个人都有政府的统一编号，比如人客多少号。我们现在在很多地方已经见不到人力三轮车了，但是在这里还可以见到。而且政府进行了统一规划。这个县城虽然干净整洁，但是文化氛围仍然很弱，这说明，有时的文化氛围不仅仅是规划带来的，跟书籍对人的熏陶有很大的关系。报刊亭没有一本文学杂志，说明这里的人不需要文学。很少有好书，说明这里人不怎么读书。比起昨天去的西昌，这儿简直就不是一个档次。在路上，我跟明子遇到一些人，显得很悠闲，无所事事。明子就问我，一个人活着，单纯安分守己过日子算不算好人？我说不算。因为一个好人必须有所贡献。人类在无限膨胀，消耗了地球的资源，如果所有人只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对地球没有贡献的话，他们就是地球的癌症，就是混混，是混世虫。所以，每一个消耗了地球资源的人，都必须对地球做出贡献，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一个人单纯地消耗地球资源，就是在放纵自己。虚度年华其实也是一种放纵，很多人不知道这一点。你可以在一个枯井里面不吃不喝，跟别人没有关系，但是，你如果拥有资源又不做贡献的话，你就是在放纵自己。过去，一些大师把浪费别人的时间也认为是谋财害命，这个是有道理的，所以，把浪费自己的时间当成虚度青春，也是有道理的。

（大渡河）

旁边有条河流，据说是大渡河，离红军的那个泸定桥只有八十多公里。这条河看起来没有那么汹涌磅礴，但红军渡河的故事中，却把这条河写得很是凶险。有些人说，其实当年红军渡大渡河的时候，没有写的那么凶险，但是为了弘扬革命精神，就写成了我们后来看到的那个样子。究竟哪个是真的，说不清。反正，眼前的大渡河看起来不宽，也就三四十米，水流也不湍急。只是周围的山很大。有人也可能觉得不大，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没有见过大山的人来说，就很大。

大渡河两岸有很多高大的山脉，河水在中间。现在的蜀道好多了，九七年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去五台山朝拜的时候，途经四川，那时的蜀道，就非常惊险。我们坐在窗户旁边，是看不到路的，下面是悬崖，是水，上面也是悬崖。仿佛往外多看几眼，就会掉下那万丈深渊一样。现在好多了，我们已经能看到路了，真是时代在进步，国家的基础设施也建设得很好。

我想拍一张大渡河的照片，但是没到我想拍的时候，手机就开始抽筋了，像魔鬼附体一样，那就随它去吧，看来大渡河不想让我拍它。不过，刚批评了大渡河，它就好意思让我拍了，而且还把最美的一面展示了出来。这个大渡河，真像一个淘气的孩子，还有点调皮。就像我那即将一岁的小孙女清清一样。清清坐在我的后面，时不时就会跟我调皮一下，扯一扯我的头发。

快三点了，这一路上，虽然我们看到了很美的风景，但是，除了绿色还是绿色，也有些单调了。不知道藏区的气候现在怎么样？我们九七年去的时候，就发现那儿的山势非常险峻，每一座大山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化现而成的。车前面下雨，车后面晴。两米之外下雨，两米之内晴。但是，我们的“黑马”和“红马”行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看到那样的自然景观。可能是季节没有到，如果季节到了，这儿会有漫山遍野的山花。那时候，大山就跟穿了一件花裙子一样，美极了。那样的自然环境，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该很喜欢的，他们可以带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漫步在这百花丛中的山道上。花是甜的，山里的空气也是甜的。心爱的女子露出的微笑更是甜的。不过，也有可能这一带是灌木植物，而不是草本植物，那么，就不会有满山的野花了。

昨天，我给大家说了一路关于种地的东西，作家摇身变农民了，今天给大家说了一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学生们又说我变成植物大师了。大渡河的河面也越来越宽，这时候的大渡河，看起来就有点像大渡河了。刚才在石棉县城看到的那段大渡河像什么，我也说不清。

十五分钟之后，路越来越不好走，而且我们到了泥石流易发区。路旁有块很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地震之后，泥石松动，非常危险！”这里因为地震的原因，经常出现泥石流，我们在路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山上掉下来的小石头。随着路边的警示牌越来越多，地上也看到了许多石头。幸好没有下雨，一下雨的话，就可能出现泥石流。不下雨的话，就相对好得多，但是山势险峻，这时的路也不宽，开车的时候必须老老实实地走自己的路，选择的余地非常小。从岭南大地上跑到这里，我们的小“黑马”开始力不从心了，颤颤巍巍的，总是在“喘息”，看来我们要换个坐骑了。看到一辆巨大的重车，我们开始加速。

我们经过了落石区域，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地面被落石砸得坑坑洼洼的。我的“小黑马”发出了沉闷的轰鸣声，因为它已经走不动了。而那辆“红马”显得相对轻松很多。天上有落石，黑马却走不动。这样是非常危险的，这个地方是不能停车的，因为整个植被被破坏，山上时不时就落下石头，但车老是因为路面的问题，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们的油箱在车的底部。如果我们的油箱被刮破，我们就要被困在这个地方了。上一次在广西的一个路面上，我们的油箱就被刮了一下，而且刮得非常的深。以后我们走西部必须换一辆车。

这条路上几乎看不到轿车，几乎都是越野车。我们开轿车在这儿走，简直是胆大包天了。山道非常险峻，因为天上总是会掉下怪石，让人惊心动魄。通过这段路面，前面的路相对平坦些，大家的心都放了下来。但是，仍然能看到对面山上的石流在滚滚而下。这时候信号也很差了。我们的小黑车不断发出抗议，每次它一抗议，我们就感叹，下次开车来西部之前，一定要换越野车了。

虽然路面很窄，还坑坑洼洼的，但是旁边的司机仍然在疯狂地超车，不知道是他们的底盘非常高，还是习惯成自然。总之，这条所谓的省道真的很糟糕，几乎可以跟广西的路面媲美了。沿途我们经常可以看到铁桥，这种铁桥在广东好像比较少。其中有一个铁桥，非常像泸定桥的样子。

四点了，距离康定还有一百公里。但，这一段路走起来是相对麻烦的，我们提心吊胆地走了三十五公里之后，看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经常可以看到关于地质灾害的标语，什么地震啊，泥石流啊这样的东西，也经常塌方，有些塌方是地震造成的，有些却是人为的。忽然，我们发现了“新大陆”：难怪这里泥石流多，原来这里有砂石厂。这个砂石厂叫大发砂石厂，就坐落在山中间，看起来就像是给绿山的肚子开了一刀后，把里面的石头和沙子掏了出来。他们这样对待大自然，必然要受到大自然的惩罚。

继续沿着大渡河前行，也许是山势陡峭的原因，水势显得非常汹涌，时而能看到水花拍打两岸后，又溅起水花的情景。这一带的植被破坏比较严重，沿途的山体上到处可以看到大自然的伤口，或许正是因为这里有许多采石场。这样下去的话，泥石流也有可能把大渡河堵死，所以，许多自然灾害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我们已经进入了泸定县得妥乡，距离县城还有四十六公里。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小镇，我们想找到一个卖药的地方，但是没有买到，只好一直走。因为路况的问题，我们的车速平均只有五公里。因为我们经常看到各种石头丢在路边，这时候路面摇摇晃晃，根本不像什么省道，显然是很长一段时间得不到保养的。也可以看到一些简易的临时建筑，上面做满了广告。最可怕的不是别的，而是山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碎石。

路慢慢开始变得平缓了，被破坏的植被也相对少了，但我们走的还是小心翼翼。我们在这里看到一些买卖天鹅和大雁的广告，真是莫名其妙。看得出，这一带的贪欲非常重，不是毁坏大自然的环境，就是卖什么天鹅大雁的，有一种焚琴煮鹤的粗野味道。贪欲对人心的破坏真的非常可怕。

（大渡河上）

我们一路沿着大渡河前行，这里的风景很好，但总会感觉到非常惊险，说不清前面会出现什么险情。不过，那段空中掉飞石的地方总算是过去了。但愿前面的一百公里不要再出现艰难的道路。但是，这道路虽然艰难，却让我们这次的旅行记忆尤深。

这时候路开始越来越好走了，险情也开始少了起来。大山慢慢退到了两边，出现了许多美好的植被。我看到路旁的指示牌，距离泸定桥还有四十一公里，距离海螺沟还有十一公里。

海螺沟位于四川康定贡嘎雪峰脚下，被称为低海拔现代冰川。进入海螺沟景区，就出现了海螺沟红石公园之类的字样。但是，我们要赶路也顾不得去了。这些地方，只能作为擦肩而过的风景。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一样，注定了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去执著。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你都不要忘记你自己的终极梦想，钱是挣不完的，事是忙不完的。但是，我们的生命却一天天在减少。在你能吃饱喝足的情况下，你就要问问自己，你有没有忘记自己的终极梦想，你的行为是不是真正在为自己的终极梦想付出。

前面又是峡谷地带，又是落石地带，旁边一个牌子很醒目地做出了提示。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们左边的山上出现了瀑布，因为正在下雨，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像一串串玉石一样。右边的山上流下来的，却像两条鼻涕。大渡河对面的山脚下还可以看到一些村民。他们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建了房子。但是，看起来非常危险。因为地震的时候必然会塌方，必然会出现泥石流。无论是洪水还是地震，这里必然会有危险。如果这时候下了大雨，必然会冲垮他们。他们不会建房子。

有人问我，他们为什么不搬走？我回答说，因为只有那些经济允许的人才能搬走，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比如凉州，凉州是癌症的高发区。每家每户都有癌症。我的亲戚中间，几乎每家人都有癌症。像我自己的父亲就得了癌症，弟弟也得了癌症。但是，很多人不是说搬就能搬的，搬走第一需要经济，第二需要心灵。大渡河旁边虽然很危险，但是，这里的人，不一定有搬走的条件，这是第一。第二，他们也生不起这个搬走之心。他们只有在走出去之后，再看那个地方，才会产生这个东西。因为你只有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再来看这个地方的时候，才会升起一种富足之心。很多当地人住了一辈子，也觉得很知足，所以他们是不会想搬走的。我们经过了一个村庄，叫河口村，这个村庄看起来比较好，比较富裕，离大山比较远，修得也很漂亮，房子虽然不大，但有三层楼。

(雪漠在铁桥上)

我们经过河口村的铁桥，桥下的河水非常汹涌，桥上颤巍巍的。这个桥看起来很多年了，村里人经常会骑着摩托车在铁桥上呼啸而过。大渡河旁是核桃树，但是没有成熟，青青地挂在树上。河水很汹涌，我们听到大渡河在怒吼，好像在跟我们说话，宣泄着她的情绪，好像对我刚才批评她不大产生了不满。呵，要知道大自然可是有情趣的哩。站在桥上，觉得整个桥都在动。这跟之前在石棉县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这个地方周围是小村子，小村子不大，但是很干净。他们整天在这样混乱的河水旁生活，已经习惯了。河口村人不多，但是很有经济头脑。他们在这里修了停车场、度假村等。只是，里面停的车倒不是很多。

沿途有一个新盖的房子，门口挂着一个很大的喜字，我进去一看，里面没怎么布置，也就是个普通的水泥房子，没有多少喜庆的味道。不过，有没有喜庆的味道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只要这对新人，彼此相爱，就算是住在深山老林，对他们来说，也是充满了喜的感觉。

河口村旁边竟然有竹子，青青翠翠一丛丛的，像一个个女兵站在那里保护大渡河的安危，也算是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种阴柔之美吧。最让人难忘的还是那个桥，显得非常刺激。当地人老是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桥面虽有些晃动，但是从当地人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紧张和害怕。桥上有些地方整块铁皮都不见了，有些地方的铁皮也在不断晃动着，让人总是不太安生。这河水咆哮着，怒吼着，如果掉下去一个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是很难捞上来的。

在西部，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水，看来大渡河真是名不虚传啊。难怪刚才她要对我咆哮几下，看来，我在石棉县批评它，批评错了。也没错，那里确实水流很少，这是她的缺点嘛。就像是人一样，哪里会十全十美的。所以，大渡河啊，你也不要生那么大的气。百川东到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过上千万年之后，谁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变成腾格里沙漠？这个我也说不清楚。

（续）

——2014年7月16日写于香巴文化之旅中

雪漠文化网，智慧更清凉！www.xuem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