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女子
(2011-09-15 16:4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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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的女子
老侯
这是个标致女子。我们第一次对视,我就有这种感觉。那时她被电击一般垂下眼睑,将睫毛的影子投在脸上,也投在我心上,让刚刚感受春天暖阳的心房,忽地笼罩一片阴云。
她就那么斜靠着桥栏,低着头,两手揣在衣兜里,如果不是两只光光的脚,她完全可以跟春天里任何一位桥上徜徉的女人媲美,而不会令人产生不协调之感。毕竟,大家都还在料峭的春风里,保留着御寒的鞋袜。河面的水开始蒸腾雾霭,桥面肯定是凉的,所以她不停地两脚相搓,忽而红忽而白,却掩饰不住娇小柔润的形态。许多显赫的高跟鞋咔咔掠过,都会稍作迟疑,正像我一样,疑惑地上下打量,揣摩这个在桥上蓄谋已久的女子。我承认,我也做了多种推断,然后一一排除,我甚至诅咒自己的龌龊,竟然假设夜色阑珊恰逢该女子的艳遇。但是,此时是清晨,是人们匆匆上班的时节,再放浪的女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招揽生意。况且,她出格的装束更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于是就有遛弯买菜的老头老太太侧目耳语。这女子并不作答,也不理会,眼前聚拢的人多了,她就走出圈外,两只脚板吧嗒吧嗒踩着青石板,踩着人们的疑问。
这种怪异女子我并不少见,我还解救过从桥上跳水自杀的女孩子,我想这多半是感情遇挫的正常行为,闹腾一阵自虐一把也就拉到了,感情的痛苦还得靠感情抚慰。但是这位女子在桥上这么一站,就跟上班一样,每天我都能看到她,想看不想看,她都那么站着,拽着你的眼神。出差几天,本来已经淡忘了的这一幕,忽然间会因为她在视线中一闪,让我惊诧地停住脚步。她会换件衣服,也会换裤子,但是仍旧不穿鞋;原先烫过的短发,由于疏于打理,乱成一团,那张俊俏的脸庞,有了阳光的痕迹;长长的睫毛,不再躲闪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而是挑起眼帘回应对方数秒,酸酸地给人一眼;她的身材是修长的,斜斜靠着栏杆也会扭出优雅曲线,现在她曲跪在地,缩成弯弯的问号,问号的一点是几张零碎钞票。现在,经过她身旁的人再也不用怀疑她的用意了,哪怕是她压住双脚,恭顺地哈下身躯,也没有人慈善地或者爱怜地丢下几颗钢镚,因为她既没有一副乞讨的苦脸,也没有一套乞讨的行头。人们仍然习惯对刻意装扮出来的悲惨赋予同情,这个三十多岁正当年、还保持姿色的女子,无论怎么努力,也还是难以改变人们固有的习惯。人们更乐意这样想:这样的女子干点什么不能养活自己啊!
说话就是盛夏了,炎炎烈日彻头彻尾地刻画着这个桥上的女子,她的头发越发蓬乱,她的身躯越发佝偻,她的衣服也简单到了极限,能够暴露的肌肤黝黑粗糙,偶尔弯腰显现的一条后背,还是应有的白晰细致。有时我还能看见她摆动双臂,踢着脚边的塑料瓶,仿佛沉浸在悠闲的散步中。如果她仰首眺望一下河岸游动的水鸟,你会感觉到她胸襟涌动的遐想,继而跟着遐想。当然,大部分时间,她就跪在桥面,以一种职业精神,任凭焦阳烘烤。这个时刻,没有人再去关注她,所有路过的人都是过客。
有几次,我在晨练时听到老人们的议论,归纳起来大致是这样:该女子就住在离桥不远的小区里,丈夫离家出走,与另外女子厮混,她无儿无女,与公婆相依为命。公婆老迈年高,没有经济来源,就逼迫她自主创收。因为她别无所能,下跪磕头就是她唯一的选择。还有,她受过刺激,神经时常崩溃,好了就在家呆着,犯病就上街乞讨。所以她不像职业乞丐那么专业,也不能染指职业乞丐的地盘。
以上述信息对照我的观察,我还是莫名其妙:怎样的伤害能把人刺激成这样呢?怎样的崩溃能让人如此驯服地生存啊?一般情况是,精神病患者带有攻击他人的倾向,可是这个女子几个月来绝无暴力表现,反之,逆来顺受一副受害的样子。那么,又是什么在伤害着她呢?
连日来阴雨绵绵,淅淅沥沥让人无尽烦躁,头顶不见天日,脚下难寻净土,湿漉漉的情绪相互传染,大家都在激皮赖脸抱怨,抱怨环境,抱怨生态,抱怨金融风暴,什么概念大就拿什么说事,大官如此,小民如此,如此这般,怨声载道了才一解心头之患。千百年来,普罗大众最喜欢运用的精神胜利法,莫过于将愤怒之箭射向八竿子打不着的目标。我也这德行,来往于雨幕当中,看到桥上依然顽强跪着的女子,我没有勇气走近她,扶起她,我甚至不敢把目光连接在她的睫毛上。就在我下笔敲出句号时,我仍然羞愧自己为何这么关注她。有多少沿街乞讨的人被我绕开了,我怎么就绕不开桥上的女子?寥寥的信息并不能让我知道真实的她,我这些酸臭的文字也难以勾画女人命运的一丝一缕。然而,真实又是什么?是我亲眼目睹吗?非也。真实就是,当我们妄加揣度别人的命运时,自己早已丧失了掌握命运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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