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科举的光辉共生的阴暗
(2012-08-20 08: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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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科举制度,不仅是中国古人的一项最伟大的发明,同时也是中国政治思想,自远古而来孕育出的一个硕果。它曾经如一盏明灯,照亮了整个东亚大陆,使之在黑暗的中世纪中,成为地球上最明亮,最温暖的所在。同时,至少我个人相信,它在未来被重新点燃的时候,仍将成为照亮人类政治文明的一盏明灯。
但是,我们同时也必须承认,这一伟大的,近乎完美的制度,确确实实是被奉行了它上千年的人们,亲手废弃了。虽然这个过程中,充满了无知、惊恐与盲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科举本身必定是存在着诸多,至少在当时无法调和的问题。因此,在赞美之余,也必须要坦诚地、客观地来重新思考和审视科举自身的问题。
唯如此,才有可能去寻找一条对科举进行升级的途径,才又可能重新唤醒这一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最重要的发明。
正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事物的利弊总是共生相成的。所以,要了解科举的弊端,大可以从科举的功用入手——今日之文,并非最终结论,仅为一开门小记尔。
科举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概而言之有三个方面,与这些光辉共生的阴暗——弊端,也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
首先,科举对中国的官僚机制,起到了有力的支撑作用。
事实上,中国的科举教育,甚至是中国古代教育的主流目的,就是要为官僚机制培养和储备大量的,合格的乃至优秀的人才。同时科举本身又是对这些人才的,乃至对官僚机构的成员——官员,进行诠选的手段。
其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中国之所以可以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领跑于世界,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中国有一支受过严格训练的,经过严格筛选的官僚——社会管理者队伍。因此,可以保证社会在基本正确的道路上,相对高效地运行着。
但与此同时,如果我们将整个国家的教育机制/机构视为一部生产工厂的话,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个工厂生产的产品过于单一了。之所以,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能够基本满足社会的需求,是因为社会进步,严格的讲是生产力进步的速度十分缓慢,导致社会对人才的需求的变化速度同样缓慢。
所以,当生产力在长期累积之后,开始快速发展的时候,原有的人才产出,就无法再满足社会的需求了。因为,生产力的进步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人口数量的增加,和生存方式的改变。这些都将导致原有社会关系的重组,促成个人乃至群体需求的大转变,与大爆发。
一言而蔽之,社会对人才需求的种类增多了,但是在科举的笼罩下,我们的人才产品,仍旧是单一的。这种单一,既不能满足新进出现的需求,更不能去创造更新的需求。人们往往关注的是前者,即科举对新时代的适应问题。但后者同样,甚至更加重要。因为,人口数量的增加,和生存方式的改变,将导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出现,那就是社会上将产生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在为这些剩余劳动力,寻找新的能够转化为物质利益的出路时,创造新形式的社会需求,就是一个非常严峻的使命。然而,传统的科举,无论在其系统之内,还是系统之外,都不具备这样的功能。
所以,科举虽然支撑了中国古代的官僚机制,但同样使这个机制,无法——至少是难以应对生产力的跃升。
第二,科举在对社会价值观念的维护,社会关系稳定的保障上,居功至伟。
这一项功用应当是在其对官僚机制的支撑作用基础上,延伸而来的。主要通过三个途径得以体现:
一是无论古今中外,能够对公众的价值观念起到引导作用的,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同样无论古今中外,出仕为官都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事情。所以,无论古今中外,官员的诠选机制,都是社会价值观念的风向标,指挥棒。
尤其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内容的中国古代教育体系中,又将建立求学者——未来的社会管理者的价值观念,作为最根本的目的。因此随着科举这一制度的确立与普及,儒家思想所倡导的价值观念,行为准则,就牢牢地在中国人的心中,扎下了根基。
二是儒家思想与中国特有的,以精耕细作为特征的小农经济,同根并蒂的相容性。即其略带保守的,对规则的敬畏思想,对这种经济模式有着高度的适应性,人们按照其所指导的原则进行思考与行动,确实能够好的这种经济模式最最需要的安定与安全。
因此,在客观上儒家思想,对当时人们的生产与生活,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是能够让人们从中受益的,所以也是有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的。
三是儒家思想发源于介于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之间的没落贵族,因此自其诞生之日其,它就兼有贵族对规则的坚守,和平民对精神的解放两种特质。
所以,儒家思想永远都具有一定的类似于宗教的,凌驾于平民之上的说教、指导甚至约束的作用,因此可以被统治者借以为统治哲学;同时儒家思想又永远都具有类似于民主运动式的,对强权的反抗,以及对人性的关爱,所以又被普通民众引以为与皇权相抗争的有力武器。
一言而蔽之,儒家以及接受儒家思想的学者、士人,不是对皇帝负责,而是对天道负责——当庶民因为迷茫和躁动有违天道时,儒士会出来约束民众;当皇帝因为私欲而违逆天道时,儒士会出来为天下请命。
这就使得,儒士成为了沟通上下的桥梁与纽带,成为了皇帝与庶民之间的仲裁者,以及双方共同的依赖者。这就进一步巩固了儒家思想对社会价值观念的影响力。
但是,当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将一个人的一生,一个朝代的始终,看做是一场“游戏”的时候,就会发现其辉煌背后的阴暗,同样是深重而广泛的。
首先是作为游戏的参与者,最终的目的都是在游戏中,尽可能多的赢得胜利与利益。而这一过程,除了个人的能力之外,最重要(比能力还重要)的就是对规则的掌握程度,适应程度。由于,儒家思想已经成为了社会的基本价值准则,因此儒家所倡导的行为标准,就自然而然的成为当时每个人,每个朝代都必须面对和接受的“游戏”规则。
显然,那些受过系统而严谨的儒家训练,甚至通过了严苛的科举考试的人,就是当时对此规则最熟悉,更适应,并因此能够在游戏中占得先机的人。出于人性的基本特征,这些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会愿意去修改规则——这既是儒家思想借对官僚机制的支撑,来实现对社会价值观念的维护,社会关系稳定的保障的原理;又是儒家思想作为一种哲学,必然因此而陷入僵化的根源之一。
所以,儒学被用作科举(官员的诠选)的标准之日,就是儒学乃至整个中国的哲学开始僵化之时。这种僵化的必然结果就是,难以实现方法论的更新。即人们在思想缺乏应对生产力跃进,社会关系巨变的准备,长期的缺乏准备,必然会导致身临其境时的缺乏能力。
其表现之一就是,明朝的中后期,随着海外贸易的繁荣,在一方面中国的工商业得到了迅猛的发展,民间出现了大量的巨富;另一方面国家的经济用度却日趋窘迫的背景下。明朝政府并没任何想法,去改变针对工商业的税收制度,更没有任何想法,去对工商业进行有效的国家投资。而只是静静的看着,默默的愁着。
其次,虽然儒学以及儒士在客观上起到了沟通上下君民的作用,但是也在事实上,也因此而造成了上下之间,君民之间的离散。因为,有这样的一个群体的存在,国家的行政机构无需直接触及百姓;同样因为有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百姓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没有必要与政府发生接触。
形象的说,对于某地的百姓来说,皇帝仅仅是住在遥远异地的爷爷,而乡村中的士绅才是日日得见的爸爸。由于这个爸爸很称职,所以也没必要去找爷爷;反之,百姓对于皇帝来说,就是住在遥远异地的孙子,而朝廷中的官员,才是日日得见的儿子。同样因为儿子很称职,所以也不必为孙子太操心。——官员和士绅原则是同一群体,都是儒士。
所以,没有危机的时候,一家人可以其乐融融,平安而简单的生活着,爷爷不用承受孙子的搅扰,孙子也不用承受爷爷的管束。但是一旦危机骤起,就会出现家人离散,爷爷找不到孙子,孙子不想爷爷的局面。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背后的遗憾。
第三,科举是一种有效而巧妙的调节与纾解民情民怨的工具。
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道德经·第三章》)然而,这仅仅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因为人的贤愚善恶在很大程度上是先天性的,即民间必然有生来就卓尔不凡者,这是老子也不能回避的问题,于是在同一章的结尾,他又说“使夫智者不敢为也”,即智者是存在的,只是老子认为解决的方案是,让这些人因为没有适当的氛围,而不敢有所造作。当然这仍旧是一种理想,因为老子说这段话是有背景的,即是针对“圣人之治”而言的。
然而,自古治者多多,圣者少少,所以作为一项制度,必须是针对中等水平,甚至出于风险考虑,还要是针对中等稍下水平的治者建立的。
科举就是这样的一种制度,它对皇帝的要求并不高,甚至没有皇帝,仅仅依靠现有的官僚机构,就可以维持。通过这种制度,可以让那些民间的智者——往往也是民怨的发源点,能够得以升进到社会管理者阶层中。让他们的才能得以施展,让他们的观点得以实践,让他们的抱怨得以抒发。
这原本是一个既能增强上层的活力,又能对基层进行减压的过程。然而,问题仍旧出在它自身的合理性上。
自孔子始,儒家的基本思想就打破血缘关系对人的束缚,对国家管理权的把持,而将人的德与才作为确定个人地位、权利以及义务的衡量标准。这一伟大的思想,与西方在将近两千年之后搞得,以文艺复兴为先导的民主革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严格地讲,还要更高级一些)。这一思想的实现,是以教育的普及为基础的,这一点无论中西都是一样,所以为什么提出独尊儒术,而且也懂得策问的重要性的汉朝人没有发明科举,而要到数百年后的隋唐才开始呢?原因很简单,汉朝的生产力——造纸和印刷术尚不足够发达,因此在客观上制约了教育的普及。而随着南北朝时期佛教的兴盛,社会对佛经的需求量大增,而具有大量图像的佛经,是不能用简牍传播的,只能依靠印刷,于是造纸和印刷术,因为需求而得到了快速的发展。为教育的普及,奠定了物质基础——书籍可以大量印刷,以较低的价格获得。
于是,科举得以成为现实。
同时,民间受教育者的数量,也得到爆炸式的增长。
此时老子的预言,开始发生作用了——“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如今通过教育,通过科举,让更多的人——其中绝大部分,已经不是先天的智者了——见到了“可欲”,则民心必然因为争进而乱。
尤其是,科举的先进性,使它能够长时间的领先于当时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的发展,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政府可以长期的依靠少量的官吏,来维持国家的正常运作。也就是说国家本身并不需要增加官员的数量。因此,相对于持续不断的,数量巨大的儒士的供给,国家的需求却是非常有限和不足的。因此对于考生来说,没有足够的功名供给,对于已经获取的功名的人来说,官员名额的供给,就更加的不足。
一方面是通过教育的普及,不断增强着来自民间的愿望与幻想;另一方面又只能将极少的一部分愿望转化为现实。这就如同在一个密闭的容器里加热液体,如果没有出口,那么随着加热的持续,内部的压强必然不断升高,此时可能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容器不够坚硬而爆炸,二是因为容器足够坚硬,而在其内部形成更加高温的液体,即压力让蒸汽重新液化。表现在现实中,就是大量的儒士因为既得不到进入朝堂的机会,又无法冲破社会的束缚,而转向各种学术小道。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满清的淫威之下,重新液化而成的盛极一时的训诂考据之学。
如果有一个出口,那么内部的蒸汽将会带着极强的能量喷涌而出。事实上,科举及第出仕为官,就是这样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当然是始终存在的。于是导致的结果就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极为深邃的官场文化,以及由此而演绎出来的诸多社会的黑暗面。
综合上述,真可谓一阴一阳之谓道,科举灿烂而辉煌,同时滋生了大量的阴暗与龌龊。所为者何?
个人认为,实在非科举之过也,乃为政者求稳之失也。即当初创科举者,后来用科举者,其初衷更多的是利用科举在维护社会价值观念,保障社会关系稳定的上作用,却没有真正重视它在调节与平衡民间的“压力”上的作用。
即仅仅是,或者太多的将其视为了一种统治工具,而不是疏导、满足和利用民众/社会的剩余劳动力,剩余思想力的途径。致使其功能受到了限制,发展遭受了歪曲,此为于科举再兴之日,当深思之处也。